作夢也沒有想到我會去翻譯英文書,而且是一部英美文學重鎮亨利詹姆士的作品。

事情是這樣發生的:喜歡讀點小說的人應該都有這種經驗,尤其是讀翻譯的「世界名著」,很少有讀得很愉快的時候。那真正是用中國文字印出來的外國書,洋裡洋氣已經不足以用來形容閱讀時受虐的景況了。年歲漸長,對別人苦心翻譯的努力不敢輕忽,再一概評以「不知所云」,把人家的辛勞一筆抹煞,但是讀翻譯本的痛苦不但沒有減輕,甚至與日俱增,不得已,只好自己動手。 


剛開始的時候也只是查查字典,看過就算,遇到詹姆士這樣的大家之後,我那草率的讀書態度不得不改變。自己查字典看書,曠日費時,進展極慢,一旦停下來,不啻在戰亂中失散了親人,雖然心如刀割,卻完全明白,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找不找得到親人,只有靠老天保佑,祖宗顯靈了。讀詹姆士少不得要倚重翻譯,我買的是志文出版社的譯本,譯者秦懷祖,其來歷在書中無進一步資料可查,我把他舉出來,並無唐突前輩之意,我自己開始翻譯之後,才體會到翻譯有多困難,坊間譯本多如牛毛,可以想見,是在極短的時間之內「「趕」、「搶」出爐的,其品質之粗糙自不在話下,譯者即使想求好,也不可能做到。

很早以前就拜讀過翻譯家思果的大作,對於如何翻譯—最重要的如何翻譯成真正的中文—早有概念,他提倡寫純正中文的主張,深獲我心,也是由於他,我確實了解報紙上的中文—尤其是外電—污染了純正的中文,挾著龐大的傳播強勢,給一般人不斷地洗腦,最後積非成是,把優美的中文擠出舞台,如果有這麼一天,大多數人不懂得欣賞中文的優美,誰又有權責怪他們呢?

我這樣說,旨不在替大眾開脫,實在是要為自己正在做的事找一個強而有力,顛躓不破的理由罷了。我自詡對中文十分喜愛,讀過一些非常好的中國文學作品,對中文的駕馭能力也差強人意,並且時刻磨練,未曾稍止,稱得上是用功的學生,這樣的條件,縱使奢言翻譯,也不至於是天方夜譚吧。

思果先生在他的「翻譯研究」一書中說:

「中文好,英文略差,譯出來的東西還有可以採用的地方;中文太差,不管英文如何精通,譯出來的東西就全部要別人重寫;如果不能用中文表達意思,就不必翻譯。」(頁四十一)

坊間許許多多翻譯作品就出自思果先生所講的第二種人手裡。從很早的時候,我心裡就一直打個問號:是不是英文好就可以翻譯?有的譯文明明告訴人家,他連基本的中文文章都寫不好,甚至不客氣的說,他根本還不認識中文。懂英文的人,可以直接讀原著,至於翻成中文,那就是另外一種能力了。認識英文的能力和表達中文的能力完全是兩回事,我想我們今天翻譯的水準始終不能進步的原因,其一是大家把這兩種能力混唯一談。

我跟許多人一樣,略懂一點英文,壞不到哪裡去,但也不能真的說好,想讀原著實在受罪,但是,讀起譯作如果更受罪的話,何不逕讀原著呢?我一面讀一面也替使用中文的讀者叫屈,世界名著浩瀚如海,每一本都要讀者親自下海纏鬥,至死方休,啟不是太殘忍了嗎?翻譯的人為什麼不能翻得好一點?後來我終於明白,想要翻得好一點,要有真本事,不能只靠查字典,他還要充分掌握中文寫作的要領。思果先生說:「譯文的好壞…粗分起來,只有三等:像中文;過得去(還可以讀得懂);不是中文。」不懂英文的讀者起碼也有權利要求翻譯的人寫出流暢易懂的中文,然後才講究忠不忠於原著的問題。我翻譯「The Portrait of a Lady」首先要求就是用純淨的中文,寫出通順的文章。

思果又說,把英文譯成中文的基本條件,除了能用中文寫作之外,還要有點治學訓練,對文字敏感,有想像力,以及勤勞精細。細讀完他的文章,像我這樣半調子的人只有擲筆浩嘆,掩卷太息的份了。那種理想的境界,一個人再努力也不知何時才能符合某一部分要求。那麼是不是大家趁早知難而退,任由讀者去自生自滅算了呢?想想也沒那麼嚴重,一個人只要真心想開始,任何時候都不嫌晚,怕只怕不求長進。

十幾年前,我曾寫信給思果先生—年輕時代誰不曾寫信給心目中崇拜的對象呢?—無非是向他請教學習英文的事,他回信說(大意):妳文字清通,只要拿一本英文書細細讀去就可以了。他的字跡工整娟秀,措辭卻是坦率無隱,信末說他很忙,請我不要再寫信給他。我當然不敢再寫信,後來我也沒有再給作家寫過信,我覺得他講得很對,雖然那時心裡確實不好受,他好比大學教授,我好比幼稚園學生,我的問題只消請教幼稚園的老師,就會有滿意的答案的。而他教我拿一本英文書細細讀去,我始終沒有做到,也不明白這和文字清通又何干?現在,我是完完全全明白了,而且也敬受教誨,拿起一本英文書細細地讀。讀詹姆士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更別說翻成中文,我讀別人的譯文,覺得不滿意,自己又有比較好的譯文,為什麼不乾脆整本譯出來,自己看看輕鬆,別人看了說不定也如釋重負。有時(應該說大部分時間)我和書中一句話搏鬥良久,弄懂了意思,也找到合適的中文字句,心裡那分高興非筆墨所能形容,我本來也沒膽子翻譯,可是花下這樣的心血,得到這樣的快樂,不也值得公諸大眾,讓同好分享嗎?

做這件事與胸懷大志無關。相反的,我心中戒慎恐懼,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我把它當做修行的法門,為的是過渡彼岸。華人心心念念的就是把英文學好,我偏偏也是這種人,雖然內心非常痛恨,恨不得擺脫掉它,既然揮之不去,唯一的辦法就是面對,拼個你死我活,還可以早日修成正果,不墮輪迴之苦。

末了,不能免俗地掉一下書袋,作個對子以表心跡:

正襟危坐讀原著
懸樑刺股譯小說

橫批就叫「藏諸名山」吧。

後記:
本文寫於1990年左右,如今讀來恍如隔世,重新謄錄在此,就做個紀念吧。
                         2004/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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