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個月來,深為過敏的老毛病所苦,晚上睡不好,早上噴嚏打個不停,昏昏沉沉,出不了門。也不知道是甚麼心理,反而更加耗費心神去整理翻譯的舊稿。
重新整理Henry James 的舊譯稿,發現還不少。評論的文章從來沒好好整理,現在來做是比從前輕鬆得多,應該做了。上網找資料,發現也很豐富,覺得可以成立一個Henry James的專區,專門放他的作品中譯版,並且把我生活中和翻譯有關的記錄一併發表出來。這樣的園地不至於太過枯燥乏味,也不會顯得時代太「遙遠」。
安排和「舊愛」重新見面的確是辛苦的事情,雖然不必減肥,染髮,置裝,但必須調整心情,然後適應。我當然不必也無從去編理由,何以中途離棄,而如今又為什麼回頭?這事連我自己也是說不清的。
一旦開了頭,就好像箭在弦上,但其實也沒那麼要緊,做不做,又有誰在乎?只有我自己一點敝帚自珍的心理,覺得即使全世界都不在意,我也要打起精神,慎重其事,為的只是忠於自己,以及正面迎戰性格中那點擺脫不掉的吹毛求疵。
瑣瑣碎碎的這裡那裡一點身體上的不舒服,讓人覺得生命的脆弱和不可預期。結一下帳也好,知道資產有多少,值不值錢。自己的東西,自己最清楚,整理東西,不能假他人之手,因為會給別人帶來無窮的困擾,連燒都不曉得從哪裡點火才好。
我當然還會繼續整理下去—也就是說,沒譯完的小說,像烏龜一樣,繼續一點一點往後面爬,爬到哪裡算哪裡。
我自己有些心得,看了別的譯本也有些意見,這些是值得彼此對照的,不為別的,就當是我苦中作樂,窮開心,以及個人的生活品味吧!
- 11月 23 週五 200710:20
當做個人的生活品味
- 11月 20 週二 200722:30
瑞夫有了打算-3
第五章(共分三小節010.011.012.)
(012)
「我想是的,多數女孩子無知得很。」
「我認為妳跟大多數的女孩子很不一樣。」
「啊,只是和其中一些啦—可是人們談起她們的樣子啊!」伊莎貝爾嘀咕著,她不想多談自己,於是過一會兒便改變話題,繼續問道:「請你告訴我—這兒有沒有鬼啊?」
「鬼?」
「就是在古堡出沒的幽靈呀,在美國我們管它叫鬼。」
「我們也叫它鬼—看見的時候。」
「所以你是見過的囉?一定是的,這麼一幢富於傳奇色彩的老房子。」
「這老房子一點也沒有傳奇色彩,」瑞夫道,「要是妳指望它有,非失望不可,這兒只有陰森和平淡,沒有傳奇,除非是妳帶來。」
「我是帶來了一些,而且帶到對的地方。」
「當然是對的地方,不受傷害,只要有父親和我在,什麼事都不會發生。」
伊莎貝爾看了他一眼,「這裡除了你父親和你之外,沒有別人了嗎?」
「當然還有我母親。」
「我知道還有你母親,可是她並不浪漫,還有沒有別人?」
「很少了。」
「可惜了,我喜歡人多熱鬧。」
「啊,那我們就把全郡的人都邀來取悅妳。」瑞夫道。
「你在開我玩笑。」女孩子的回答頗為認真,「我來的時候,站在草坪上的那位先生是誰啊?」
「本郡的一位鄰居,不常來的。」
「好可惜,我喜歡他。」伊莎貝爾道。
「是嗎?」瑞夫反問,「我看妳還沒跟他說過幾句話呢!」
「不妨,我還是喜歡他,我也喜歡你父親,非常喜歡。」
「再應該沒有了。它是個最最和藹可親的老人。」
「我很難過他病了。」
「妳應該幫我照顧他,妳一定是個好看護。」
「我想我不行,人家說過我不行,只懂理論缺乏經驗—你還沒跟我說鬼的事情呢。」她說。
瑞夫不理會她的話,「妳喜歡我父親,也喜歡渥博頓勳爵,我猜妳也喜歡我母親。」
「我非常喜歡你母親,因為—因為—」伊莎貝爾努力地想要說明她喜歡他母親的理由。
「算了,我們永遠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她同伴笑道。
「我還是說得上來,」女孩子道,「那是因為她不預期別人喜歡她,她不在乎別人喜歡或不喜歡她。」
「所以妳偏偏要標新立異,特意仰慕她?好,那我告訴妳,我跟我母親非常像。」瑞夫道。
「我不相信你跟她非常像,你希望別人喜歡你,而且會設法讓人這麼做。」
「我的天哪!妳看人多麼透徹啊!」他驚嘆道,驚愕中,那種調侃的味兒沒有了。
「不過,不管怎麼樣,我還是會喜歡你的,」他的表妹繼續道:「只要你帶我去看鬼,就能贏得我的好感。」
瑞夫憂戚地搖搖頭,「我是可以帶妳去看,不過妳也看不見,不是任何人都有幸能見著的。看見了也不值得羨慕,像妳這樣年輕,快樂,天真無邪的人看也看不到,除非妳先經歷過痛苦,受過大折磨,知道悲慘是怎麼一回事,妳的眼睛自然看得到鬼。我是很久以前看過的。」瑞夫道。
「我才跟你說過,我愛求知,想知道是怎麼回事。」伊莎貝爾道。
「是不錯,妳知道快樂是怎麼回事,歡愉是怎麼回事,可是妳沒有受過折磨,妳不是生來受罪的,但願妳一輩子不要見到鬼才好!」
她很注意聽他講,嘴角掠過一絲微笑,眼睛裡卻有明顯的不妥協,他覺得她雖迷人,卻也相當傲慢—而這確實也是她的魅力之一,他很好奇她究竟會怎麼說。
「你不知道,我不怕的。」她說,口氣真夠傲慢。
「妳不怕受苦?」
「是的,我怕受苦,但我不怕鬼,我覺得人們動不動就受苦。」她補充。
「我相信那不會是妳,」瑞夫說,雙手插在口袋裡,眼睛望住她。
「這沒有錯啊,」她道,「我們沒有絕對必要去經歷磨難,人不是生而受苦的。」
「妳當然不是。」
「我不是講我自己。」她轉身走了幾步。
「是的,生而不苦沒有錯,堅強是值得讚頌的品格。」她表兄說。
「只不過,你太堅強了人家就說你鐵石心腸。」伊莎貝爾道。
他們通過小客廳,來到剛才從畫廊出來的地方,駐足在大廳中的樓梯口,瑞夫遞給她剛才從璧架上取下的燭火,供她進臥室之用。
「不要在意人家怎麼說,妳一旦痛苦難當的時候,他們就笑妳傻了,重要的是盡量活得快樂。」
她瞅著他一會兒,拿著燭火踩在橡木階梯,「對,這是我到歐洲來的目的,盡可能活得快樂。晚安!」她說。
「晚安,我希望妳一切如願,我樂意助妳一臂之力。」
她轉身而去,他注視著她緩緩上樓,然後走向空空蕩蕩的小客廳,雙手始終插在口袋裡。
- 11月 20 週二 200722:27
瑞夫有了打算-2
第五章(共分三小節010.011.012.)
(011)
「我打算帶她到巴黎,給她治裝。」
「噢,那當然了,除此之外呢?」
「我會請她到佛羅倫斯和我過秋天。」
「別儘說些枝枝節節的話,親愛的媽媽,」瑞夫道,「我想知道的是,整體上,妳怎麼安排。」
「盡我的責任!」達契太太正色道,「我看你非常同情她。」她又說。
「不,我不是同情她,我不認為她引人憐憫,我想我是妒忌她。不過先別說這些,妳要盡的責任是什麼,給一點提示吧。」
「帶她去看歐陸四個國家—我會有其中兩個讓她挑—而且給她機會好好學習法文,雖然她已經講得不賴了。」
瑞夫微微皺著眉頭,「這安排多枯燥啊—即使有機會挑選兩個國家。」
「如果你嫌乾枯,」他母親笑道,「那就讓伊莎貝爾自己去澆水吧!反正,她自己的點子多的跟夏天的雨水一樣。」
「妳是說她很有潛力?」
「我可不知道她有沒有潛力,不過她是個聰明的女孩子—意志堅強,天性高噢。她不懂什麼叫無聊。」
「這個我想像得到,」瑞夫說,突然又冒出一句:「妳們兩個合得來嗎?」
「你的意思是說,她不懂得無聊而我是個無聊的人?我可不認為她會這麼想。有些女孩子可能會,我知道,但是伊莎貝爾太聰明了,不至於。我想我很吸引她,我了解她,所以我們處得來,我知道她是什麼樣的女孩子,她坦率,我也是,我們知道該如何期待彼此。」
「得了,親愛的媽媽,」瑞夫喊道,「每個人都知道該如何期待您老!妳從來沒有做過讓我們納悶的事,只有這一次,就是今天—帶來這麼漂亮的表妹,我從來不知道有這麼一個親戚。」
「你認為她很漂亮嗎?」
「的確很漂亮,不過也不是非這麼說不可。她打動我的是那種與眾不同的氣質,這號稀奇人物是誰?是怎麼樣的人?妳在哪兒找到的?妳又怎麼跟她熟識的呢?」
「我在阿爾伯尼一所老房子裡找到她的,下雨天,她本來不曉得她無聊,我走了之後敢情她很感激我的提醒。你可能會說我不應該去啟發她,該隨她去—也有道理,不過我行事憑良心,我覺得她應該有更好的際遇才對。我想到帶她出去走走,見見世面,對她有好處,她認為她對外界有很多了解—就像大部分的美國女孩子一樣—也就像她們一樣,她大錯特錯啦!我不妨告訴你,她不會丟我的人的,我喜歡人家誇獎我有眼光,女人到了我這個年紀,沒有什麼比身邊跟著一個俏外甥女更令人得意的了。你曉得多年來我一點沒關心過我妹妹的孩子,因為我一點也不欣賞她們那個父親。不過我總是打算在他蒙主寵召之後,為她們做點事情,我打聽好了哪兒可以找到她們,也沒有什麼事先通知這些客套,直接前去自我介紹。除了伊莎貝爾之外,她的兩個姊姊都結婚了,我只見到老大,順便跟你說,她的先生非常無禮,這個太太呢,名字叫莉莉,聽到我說對伊莎貝爾感興趣就跳了起來,說這正是她妹妹最需要的—該有人對她感興趣。她談到她妹妹就像你會談到某個年輕的天才似的—需要有人鼓勵和資助。伊莎貝爾也許是天才,果真如此,我也還沒了解她的專長是什麼。樂婁太太特別盼望我帶她到歐洲,他們都把歐洲當做移民的好地方,樂土,避難所,過剩的人口都往這兒移。伊莎貝爾自己好像很喜歡來,那麼事情就好辦了。錢財方面倒是有點小問題,因為她似乎不願意在金錢上面仰人鼻息,幸好她有點小收入,她想還可以靠自己的錢去旅行。」
瑞夫對這篇富有見地的報導聽得津津有味,對該報導中女主角的興趣也絲毫不減,他說:「啊,如果她是個天才,我們就得弄清楚她的專長,她會不會正巧愛賣弄而已呀?」
「不會的,開始你會懷疑,不久就曉得猜錯了,我想,你沒那麼容易猜對她。」
「那麼渥博頓是錯了!」瑞夫興奮地嚷道,「還自以為摸清了底細了呢!」
他母親搖搖頭,「渥博頓勳爵不會了解她的,不必白費力氣。」
「他很聰明,」瑞夫說,「沒錯,有時也難免搞迷糊了。」
「把一個勳爵搞迷糊,伊莎貝爾一定很得意。」達契太太說。
她兒子微微皺眉,「她懂得什麼是勳爵嗎?」
「根本不懂,渥博頓聽了會更迷糊。」
瑞夫對母親的話報以大笑,看看窗外,然後問道:「妳不下去看看父親嗎?」
「七點三刻才下去。」達契太太道。
她兒子看看錶。「妳還有十五分鐘,跟我多談談伊莎貝爾吧。」
達契太太回絕了他的請求,說他應該自己去弄清楚才是,於是他緊緊追問:「她當然會給妳大大有面子,不過,難道她也不會添麻煩嗎?」
「希望不會,假如這樣我也不怕,從來不怕。」
「我看她好像很純樸。」瑞夫道。
「純樸的人最不會惹什麼麻煩。」
「是的,」瑞夫說,「妳自己就是一個例證,妳毫不矯揉造作,我相信妳從來不給別人添麻煩,給人添麻煩也挺麻煩的。但我得問妳,正好想到,伊莎貝爾會不會把自己弄得不好相處?」
「哎呀!」他母親叫道,「你的問題太多了!自己去找答案吧。」
然而他的問題還沒完呢,「說了半天,」他說,「妳還沒告訴我,妳打算把她怎麼辦?」
「怎麼辦?你的口氣彷彿她是一塊白洋布似的。我壓根兒沒打算把她怎麼辦,她想做什麼,悉聽尊便,她跟我說好了的。」
「那妳電報裡提到的,她的個性獨立就是這個意思了。」
「我可不會去記住電報裡的內容—尤其從美國發的那些,要說清楚就得多花錢。下樓去見你父親吧。」
「七點四十五分還沒到呢。」瑞夫說。
「我怕他等得不耐煩了呢。」達契太太道。
瑞夫知道所謂他父親等得不耐煩是怎麼一回事,但他也不吭聲,伸出手臂給她。兩人下樓到轉角時,他順勢使點力,他母親便在轉角處停了下來,這橡木樓梯,寬敞平坦,扶手氣派,木色因年代久遠而顯得深沉,這是花園山莊眾多特色之一。
他微微笑著問道:「妳難道不想把她嫁了?」
「把她嫁了?我才不會這麼卑劣,跟她玩這套呢!不過撇開這個不談,她完全可以自行嫁人的,她萬事齊備。」
「妳是說她已經物色到丈夫了?」
「是不是丈夫我不知道,不過在波士頓有個年輕人—」
瑞夫挽著母親往下走,他不想聽什麼波士頓的年輕人。「父親說的不錯,她們都有了意中人!」
他母親說,解鈴須找繫鈴人,不久他就發現,這種機會並不匱乏。飯後留在客廳裡,他就跟這位年輕的表親談了好久的話。渥博頓勳爵從他十哩外的家中騎馬過來,晚飯前又上馬走了。飯後一小時,達契夫婦眼看虛應完了故事,遂冠冕堂皇地以疲勞為由,各自回房去了。
年輕人和他的表妹消磨了一小時,雖然她坐了大半天的車,卻顯得一點也不倦。她實在是累的,她清楚得很,而且明天就曉得厲害,不過這段期間,她習慣於不把它當一回事,非要到最後關頭,撐不下去了,才肯罷休。
現在她還可以偽裝得很好,她興致勃勃,自己告訴自己,心靜不下來。她要瑞夫帶她去看畫,屋子裡有好多畫,大部分都是他自己挑的。最精采的一些,擺在一個大小適中的橡木畫廊裡,兩端入口各有一個休息室,晚上照例掌燈,但燈光太暗,不足以好好欣賞畫作之美,要看頂好延展到白天。
瑞夫不得已,冒昧建議,伊莎貝爾似乎很失望—不過臉上仍帶著笑—說道:「「如果方便,我只要看一下就好。」
她性子急,她明知道,而現在正是這個樣子,可是沒有辦法。
「她不接受別人的意見。」瑞夫心想,也不生氣,她的急性反而使他覺得有趣,甚至喜歡。
璧燈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盞,燈光雖不夠亮卻很柔和,照在色彩豐富而陰暗的畫面上,照在陳舊而厚重的金箔框上,連磨得油亮的地板也映著一層光暈。瑞夫舉著燭臺往前走,一面指出他喜歡的作品,伊莎貝爾身子往前傾,看過一幅又一幅,沉醉在微微驚喜之中,不禁喃喃讚嘆著。
她顯然懂得繪畫,具有與生俱來的品味,他被震懾住了。她自己也拿著燭臺,慢慢地舉過來她舉過去,當她高高舉起時,他發現自己停在半路中,眼光多半沒落在畫上而是落在她身上。
雖然眼神飄忽,沒能全神看畫,確實也沒有什麼損失,因為她比那些藝術作品還值得欣賞。她長得骨肉勻稱,體態輕盈,個子修長,一點不假,人們為了區分她和其他兩位雅澈小姐,總是稱她「小柳兒」。一頭烏溜溜的秀髮黑得純正,竟成了許多婦女妒嫉的對象,那對明亮的灰眼睛,雖然認真的時候稍嫌犀利,但卻風情萬種,變幻莫定。
他們緩緩地從畫廊的一端走過來,踱到另一端去,這時她說:「啊,我真的獲益匪淺!」
「妳顯然求知慾很強。」她表哥搭腔。
- 11月 20 週二 200722:24
瑞夫有了打算-1
第五章(共分三小節010.011.012.)
(010)
瑞夫.達契儘管穩如哲學家,但六點三刻一到,他迫不及待地就去敲母親的門。即便是哲學家也難免有所偏袒,我們得承認,在雙親之中,他對父親有較多的孺慕之情。誠如他自己經常說的,父親儼然慈母,而母親則有如嚴父,甚至,套句俗話,簡直像「大人」。
不管怎麼樣,她還是愛她的獨子的,她規定他每年要同她住三個月。瑞夫對於母親給他的愛也認為非常公平合理,他知道,在母親的思想裡,在她那凡事講究安排和支使人慣了的生活裡,非得盯著僕人準時完成她交辦的事之後,才輪得到關心他。
他看母親已穿戴整齊準備吃晚餐了,擁抱兒子的時候並沒有脫去手套,還叫他坐在身邊的沙發上。她仔仔細細地詢問了丈夫和兒子的健康情形,得知兩個人都沒有什麼大起色,便說她老早曉得英國的氣候靠不住,幸好抽身得快,否則連她的健康都要斷送在這兒啦。
瑞夫聽母親說健康會斷送在這兒,不禁笑了,也無意提醒她,他的健康可不是英國的天氣拖垮的,每年有相當長的時間他根本不在英國。
在他還很小的時候,他父親丹尼爾.崔西.達契,一位出生於佛蒙特州拉特蘭地方的美國人,任職一家銀行為次級合夥人,因工作關係被派往英國,十幾年下來,這家銀行已經是他在當家作主了。
丹尼爾.達契知道他得在這個旅居的國家永遠住下去了,他一開始就抱著單純,理性而且去適應的態度,但是就像他對自己說的,他並未打算英國化,也不打算教導他的獨子認識這其中的什麼訣竅。
在他看來,表面上被英國人同化,骨子裡還是他自己,這是不難做到的,那麼以下這件事也同樣很簡單:在他死後,他的合法繼承人會按照他的美式明朗作風,來經營這家暮氣沉沉的英國銀行。為了貫徹這種精神,他煞費苦心地把兒子送回美國受教育。瑞夫在一所美國學校上了幾個學期,拿到一個美國大學的學位,然後回到英國,他父親震驚於他竟沾染了那麼多美國土氣,於是把他送到牛津住讀了三年多,等到牛津的氣質蓋過了哈佛,瑞夫終於有了十足的英國色彩。
表面上,他的行為舉止符合當時的社交禮儀,其實是戴著面具,完全遮蓋了他那極崇尚獨立不羈的心靈,由於崇尚獨立,誰也不能長期強迫他接受什麼,性格自然就傾向冒險和嘲弄,對於鑑賞一事,也就容許它絲毫不受任何條件的限制。
一開始他就是前程似錦的,在牛津他名列前矛,大獲父親的歡心,週遭的人都說,這麼聰明的年輕人如果沒有創出一番事業,可是天大的遺憾。說不定回美國去會有一番大作為(可惜始終無法證實)。即使達契先生願意跟他分開(事實並非如此),他也很難做到和父親遠隔重洋,永不相見,因為他視父親為他最親密的朋友。
瑞夫不僅喜歡父親,甚至欽佩他—更珍惜能承歡膝下的機會。在他心目中,丹尼爾.達契是個天才,儘管自認不是吃銀行飯的命,還是決定到銀行去實地了解一下,父親的豐功偉業是怎麼建立的。
父親的足堪玩味當然主要不是在此,而是在老人飽受英國生活的薰陶之後,在那象牙色的皮膚表層下,仍拒絕被英國滲透的那分定力。丹尼爾.達契旣沒上過哈佛,也沒上過牛津,如果說他有錯,那就錯在他不該把批判現代文明的鑰匙交到兒子手上,他永遠猜不到兒子的腦海裡那些思想是什麼玩意。瑞夫卻非常讚賞父親的不忘本。不管對錯,美國人出了名的能適應外國環境,而達契先生更是把自己彎曲到極點而不斷裂,他事業各方面的成功一半奠基於此。
他會把早年從家鄉帶來的特色原封冰存,永保新鮮,如同他兒子常津津樂道的,他的口音至今仍不改新英格蘭地方華麗迷人的腔調。由於為人相當精明,性情隨和,廣結善緣,步入晚年之後,他已是金融圈子裡旣圓熟又闊綽的人了,至於他從來不在乎的什麼「社會地位」,就好像是新摘的水果一樣,堅實完美而令人稱羨了。或許那是因為他缺乏想像力,或者缺乏所謂的歷史感,英國生活對有教養的外國人所造成的影響,於他竟完全不存在。有些彼此的差異他從來不分辨,有些特定的習慣他也不養成,有些不了解的事他懂得藏拙,關於最後這一點,要是有一天他發表出來了,他的兒子就要把他看扁了。
離開牛津之後,瑞夫在外旅遊了兩年,之後進入父親的銀行做事,他發現自己處於高位—坐著一張高腳凳。我相信,高等職位的責任和榮譽當然不是由凳子的高矮來決定,高腳凳的設置乃是基於實際的考量:瑞夫的確有一雙長腿,工作的時候喜歡站著,甚至走來走去,這個工作他勉為其難地只做了一段時期,因為短短十八個月後,他發現他的健康出了大問題。
他害了一次要命的感冒,傷害全集中在肺部,從此功能一蹋糊塗,他只得放棄工作去執行—徹頭徹尾地—身體頒給他的惱人禁令,再家照顧自己的身體。起先他不把禁令當一回事,彷彿要照顧的根本不是他自己,而是一個無趣又不相干的人,跟他沒有任何共通點。
等到對這個無趣的人逐漸熟悉之後,終於勉強被他磨出一點耐性,甚至一點嘴巴裡不說的尊重。不幸使人患難與共,我們的年輕人感覺生病與他休戚相關—通常他會認為這是一種普通常識,以他的為人不應該想不透的—開始重視這個不值得炫燿的命令,及時給予它所應有的,大量的關注,其結果是,他至少保住了性命。
他一邊的肺有了起色,另一邊也在「比照辦理」,人家說,如果他換個環境到氣候適合肺癆者的地方去養病,至少再多活個十年沒問題。因為他對倫敦已有了深厚的感情,所以他痛恨過晦暗放逐的日子,可是又不得不順從,只好一面罵一面過,漸漸地,他發現他那敏感脆弱,處處要人侍候的器官慢慢舒服起來了,他也就比較能輕鬆應付了。意思也就是說,他到國外過冬,曬曬太陽,刮風不出門,下與就睡大覺,有那麼一兩次整夜下雪—他乾脆不起床。
他天性中隱藏著懶散的成分—就像是家中的好好老奶媽偷偷塞在他第一天上學書包裡的厚實糕點—如今現成地被他拿來當寶,幫著他甘於一事無成,因為充其量他只是個氣息懨懨的病人,什麼事也不能做,只能扮演這吃力的角色,他自忖,實在沒有什麼真正很想做的事,因此也就無所謂壯志未酬。
然而現在禁果的芳香不時飄過他的身邊,提醒他沒有熱情的行動就沒有至高的樂趣,像他現在所過的生活,宛如讀一本好書的拙劣譯本—對一位自認極具語文素養的年輕人來說,委實索然無味。
冬天的氣候時冷時暖,當暖冬到來,他不免受假象所愚,以為身體真正康復了,而三年前一件偶發的事粉碎了他的癡心妄想,事情是這樣的:那年很不巧在英國多耽擱了些時日,遇上惡劣的天氣當他抵達阿爾及爾的時候幾乎奄奄一息,在生與死之間掙扎了好幾個禮拜,居然活了過來。他的康復是個奇蹟,他拿這個奇蹟首先告訴自己,這種造化僅只一次。
他自忖來日無多,對有限生命不可等閒視之,理應盡其所能活得快樂,以印證自知之明。眼看身體各種機能逐漸喪失,只要管用時,對他就是極大的樂事,他覺得沒有人能明白這種思想的樂趣。
他老早就發現,出人頭地的念頭是非放棄不可的了,這對他是個痛苦的打擊,不斷想到這輩子只好默默無聞是惱人的,但懷著這種新思的同一個胸口還能併發自我批評的火花,和自己天人交戰,這也是值得高興的事。如今他的朋友認為他比較快樂了,所持的理由是—說到這裡就心照不宣地搖頭—他永遠好不了。他的平靜不過是墳墓上掌滿了野花,表面上好看而已。
也許表妹的來訪本身是一件大事,表妹的高品味及這這件事本身所具備的迷人性質,使得瑞夫內心激起了強烈的興趣,他心裡有數,只要他真的有此打算,活著的時候別怕沒事可做。總而言之,我們還可以補充說,愛的理想—與被愛是不同的—在他未完成的人生草圖中仍有發揮的餘地。他只能抑制自己表達這種情感的衝動,不過,他不應該去激起表妹的熱情,即使她願意,她應該也不可能有助於激起他的。
「這會兒,談談那位小姐吧,」他對母親說,「妳打算怎麼安頓她?」
達契太太立即答道:「我打算要你父親邀請她在花園山莊待三、四個禮拜。」
「妳不必這麼拘禮,」瑞夫道,「父親自然會邀請她的。」
「我可不知道,她是我外甥女,又不是他的。」
「天哪,親愛的媽媽,妳當她是妳的財產呢!只要她是個好的外甥女,這個理由也夠充足到讓他邀請了。但是,之後呢—我是說過了三個月之後(邀請那可憐的女孩子逗留區區三、四個禮拜,未免太不像話了吧?)—妳到底要怎麼安排她呢?」
Elsa說:
(010)交代瑞夫的教育背景,他生病的原因,那時代的人最容易罹患肺癆,幾乎沒有藥治。
他自知此生已成廢人,初次見到表妹,內心激起一種熱情,想用他既有的能力去協助她實現她的夢想-任何夢想。「愛的理想—與被愛是不同的—在他未完成的人生草圖中仍有發揮的餘地。」「他心裡有數,只要他真的有此打算,活著的時候別怕沒事可做。」
才第一次見面,瑞夫迫不及待想知道他母親怎麼安排伊莎貝爾在歐洲的旅行。
達契太太在(011)又發表了高論,「我想到帶她出去走走,見見世面,對她有好處」,「她不會丟我的人的,我喜歡人家誇獎我有眼光,女人到了我這個年紀,沒有什麼比身邊跟著一個俏外甥女更令人得意的了。」
吃過晚飯,伊莎貝爾要求到畫廊看畫,瑞夫看的卻是她!
(012),瑞夫問她,喜不喜歡他母親,伊莎貝爾說喜歡,「因為她不預期別人喜歡她,她不在乎別人喜歡或不喜歡她。」瑞夫說他跟他母親非常像,伊莎貝爾說不像,「你希望別人喜歡你,而且會設法讓人這麼做。」
「我的天哪!妳看人多麼透徹啊!」他驚嘆道,驚愕中,那種調侃的味兒沒有了。
天真的少女具備著犀利的眼光,是太巧妙的結合,瑞夫被她征服了,所以對她說:
「我希望妳一切如願,我樂意助妳一臂之力。」
- 11月 20 週二 200722:20
美國人也要出國嗎 ?
第四章(共二小節008.009)
(009)
從小她就無憂無愁,幸運總是跟隨著她—這個印象那麼鮮明,真實無比。她得到的都是最好的,在許多人為了生活而焦頭爛額的時候,她有幸比別人更能免於面對任何困頓。在她腦海中,人生的困頓甚至是不存在的,因為她只從文學作品的閱讀中蒐集這些資料,那些往往也就是興趣之所寄,是書本上的知識而已。
她的父親為她擋掉了這一切—她那慷慨,慈愛的父親,對人生的困頓不知有多痛恨。做他的女兒實在是大福氣,伊莎貝爾從小就以被父親拉拔長大為榮。自從他去世之後,她似乎才看清他,總把較露臉的一面呈現給子女看,而對於抹煞現實的醜陋面,他想是想,處理起來就相當力不從心。這只會讓她更加疼惜他,她不得不相信,他是太慷慨,脾氣太好,太不現實了,才會完全不替自己著想,這一想甚至使她心痛不已。
有些人認為他也未免太過於不知現實生計了,特別是那一大堆他欠他們錢的人。他們從來沒有當著伊莎貝爾的面這麼說過,不過也許讀者有興趣知道,他們一方面承認已故的雅澈先生頭腦非常聰明,風度引人注目(確實,其中一個人就說過,他總是很有魅力),一方面又怪罪他不會好好過日子。
人們知道,他豪爽地賭錢,無可救藥地耽於享樂,把殷實的家產花費殆盡。更有少數一些人過分嚴苛地指責他沒把女兒帶好。她們沒有受過正規教育,居無定所,不是把她們寵上天就是棄之不顧,讓她們跟著奶媽和女家庭教師住(素質通常很差的一群),或給送到法國人辦的,教學並不認真的學校去,不到一個月,就哭哭啼啼地搬回來了。
伊莎貝爾要是聽到這些閒言閒語,一定會大動肝火,依她之見,她不乏受教育的機會,即使她父親曾放著她們姊妹三人,在瑞士的努遐帖耳住了三個月,照顧她們的只有法國褓母,最後法國褓母還跟住同一旅館的俄羅斯貴族私奔了—即使在這段非常時期(在女孩子十一歲的年紀),她的反應沒有驚恐也沒有羞恥,反而認為是多采多姿的教育過程中,一段浪漫的插曲。
她父親的人生觀很豁達,他馬不停蹄地到處旅行,偶而行為前後矛盾都在在是看得開的明證。他希望子女—即使年紀還小—儘可能去見世面,未達到這個目的,在伊莎貝爾十四歲之前,他已經帶她們三度越過大西洋,在每一個地方停留幾個月,看看當地的風土,這種旅行激發了我們女主角永無止境的好奇心。
她著實是父親的掌上明珠,因為在她們三個姊妹裡頭,她最是他那說不出口的不得意中,最大的「得意」,一個人想走就走本就不容易,活得越老對於人生似乎還越發眷戀,但在他晚年,因想到要和他那聰明,無可比擬,人見人羨的女兒分離是一種刑罰,他離開塵世的意願大致上已經明顯地改變了。
以後他們不再赴歐旅遊,他仍然讓她們予取予求,即使他整天為錢苦惱,也要讓她們覺得無虞匱乏。
伊莎貝爾雖然跳舞跳得不錯,在紐約學舞時卻沒有給人留下什麼優秀舞者的印象。每一個人都說,姊姊伊迪絲的舞姿遠比她優美得多,伊迪絲是這麼明顯成功的典範,她的長處在哪裡,伊莎貝爾根本不會看走眼,也很清楚自己的能力有限,無論是跑跳或叫全都不像那麼回事。
二十個同學裡面(包括小妹妹她自己在內),至少十九個人肯定伊迪絲比伊莎貝爾漂亮,而這第二十個除了推翻上項判決之外,還樂得取笑那些人是沒有審美眼光的泛泛之輩。在伊莎貝爾的內心深處,想獲得掌聲的慾望比伊迪絲更難以抑制,不過,那是個崎嶇不平,坑坑洞洞的所在,若要和外界順利溝通,則須透過層層枷鎖,困難重重。
眼見一大堆年輕人在追求她姊姊,而他們大都怕她,大家相信,和她說話需要一番事前特別的準備,她受了博覽群書的盛名之累,像史詩裡的女神隱在繚繞的煙霧之中,難以親近。
人們總以為要談深奧的問題,並弄得談話嚴肅低調才配她。這可憐的女孩子希望人家說她聰明,但痛恨被當作書蛀蟲。她一向偷偷讀書,雖然記憶力驚人卻不引經據典;她愛知識,但幾乎愛活的知識更甚於書中的記載;她對人生充滿好奇並且常常關注而驚嘆不已;她打心底熱愛生命,因著人世種種無常的變化而使心靈隨之悸動,是她莫大的享受。
因為這緣故,她喜歡欣賞薈萃的人文,廣裘的山川,喜歡閱讀革命和戰爭的書籍,翻看歷史圖冊—有一類作品,明知圖畫得很差,文理也欠通,她往往為了了解內容,照看不誤。南北戰爭發生時她還是個小孩子,內戰時期她親身經歷了好幾個月的熱情興奮,當中她覺得自己有時候(令她大惑不解)對雙方軍隊的英勇戰績,都會不分青紅皂白地大加讚賞。
想追她的人雖然多所小心謹慎,猶豫不決,當然也不至於到把她列為拒絕往來戶的地步,因為一些有心,而心跳速度也快到儘夠提醒他們自己和她一樣有頭腦的男孩子來追求她時,她也會一時忘卻屬於她的年齡與性別的優越素養。舉凡女孩子所能享受的待遇她都有:異性的溫柔,仰慕,男孩子送的蜜糖,花束,無數的舞會,新衣裳,超乎她人生歷練之外的獨特見識,閱讀「旁觀者」週刊,最新出版的書籍,聆聽古諾的音樂,朗誦勃朗寧的詩和喬治.艾略特的文章。
在往事歷史的回憶中,當時的情景和人物紛紛浮現,忘卻的回來了,而許多她最近想來認為重要的,卻一件也沒有顯現。過去像萬花筒變幻不定,而這錯綜的回憶終於被僕人進來打斷,報說有位男士某某來訪。
那位男士名喚卡仕柏.辜武,家住波士頓,是個正直的年輕人,認識雅澈小姐已經一年,視她為當代女孩子中最美的一個,根據我已經解說過的,當代的人普遍有眼無珠,因此他公開說這是個愚昧的時代。
有時候他會寫信給她,最近一兩個禮拜都由紐約寄來,因此她想他很有可能會來找她—雨下了一整天,她也確實隱隱約約地在等他。現在,她曉得他來了,然而卻沒有迫不及待的心情想見他。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好的男人,也的的確確很優秀,她對他有一種不尋常的尊敬之心,對別人則從來沒有過這感覺。
大家都認定他想娶她,不過這自然該由他們兩人自己決定,至少可以肯定的是,他專程由紐約到阿爾伯尼來看她,他原先在紐約待了幾天,以為她人仍在首府,希望能見到她。伊莎貝爾拖延了一會兒才去見他,她在屋裡走來走去,心裡百味雜陳,最後還是出來了。
他站在燈旁,高而壯,瘦而黑,略有點僵,他不是英俊瀟灑的人,不過相當耐看,他的容貌有一種吸引你注意的氣質,你會發現那種魅力係來自一雙堅定非凡的藍眼珠,那雙眼珠除他之外別無分號,還有一個稜角分明,應是表示堅毅果敢的下巴。
伊莎貝爾暗忖,今晚那下巴會顯示他的果斷。其實不然,過了半個小時之後,滿懷希望和決心而來的卡仕柏.辜武卻抱著失意男子的心情回到住處,不過我要強調一句,他不是那種軟弱到會接受失意的人。
Elsa說:
依莎貝爾有個不同凡響的父親,給他的女兒與眾不同的教育,幼年時期出國旅遊,這也是作者的生活經驗。
那個年代,出國好像也很令人羨慕,(美國人也要出國嗎 ?) 詹姆士家帶孩子出國唸書,多半是經濟上的原因,比較便宜。
這一章有意思的地方是,家人認為依莎貝爾像個外國人,原文書,令人不敢親近。這種「品種」到了保守的英國,當然被有個性的貴族驚為天人,立刻向她求婚了。
但是依莎貝爾不是安於如此的人,她要先見識人生……
- 11月 18 週日 200703:43
像原文書一樣難懂
像原文書一樣難懂
第四章(共二小節008.009)
(008)
樂婁太太是長姊,公認最明理的人,她們三個姊妹大致可以這樣加以區分:莉蓮最務實,伊迪絲最美,而伊莎貝爾最有「學問」。
老二,凱斯太太是一位美國工兵軍官的妻子,由於我們的故事跟她不會再有什麼關聯,這裡只約略提一下。她的確很漂亮,但由於先生接二連三地遭調職,範圍都不出這西部的窮鄉僻壤,雖然她每到一地就成了軍營之花,卻仍深自懊惱。
莉蓮嫁給紐約律師,一個大嗓門,熱愛工作的年輕人,這門婚事不比老二的顯赫多少,不過人家偶而便說,像莉蓮這樣的年輕女子,能嫁出去就謝天謝地了—她長相比兩個妹妹平庸多了。但她很快樂,如今是兩個頑皮小男孩的母親,和擠身於五十三街一間石造小房子的女主人,把生活當做無可迴避的消遣,遂對目前的景況安之若素。她矮小而略胖,要說身材好是很有問題的,即使沒有高貴的氣質,儀容也還過得去,自從結婚,大家都公認她比以前好看,而生活中最令她得意非凡的兩件事情是:她先生的辯才無礙和伊莎貝爾的學富五車。
「我永遠不能了解伊莎貝爾—拼了老命也不行。」儘管經常這麼說,少不得還是為她費心,像一隻痴心母狗巴望著牠的小靈犬。「我得看著她好好嫁出去—這樣我才放心。」她經常跟她先生強調。
「那麼,我也得跟妳說,我對她的終身大事沒什麼特別的心願。」愛德蒙.樂婁照例用一種極清晰可聞的語調回答她。
「我知道你在抬槓,你總是跟我唱反調,我不懂你有什麼好反對她的,她不過就像原文書一樣難懂一點而已。」
「不錯,我不喜歡原文,我喜歡翻譯作品。」樂婁先生不只一次這麼回答,「伊莎貝爾是用外文寫的書,我不了解她,她應該嫁給亞美尼亞人或葡萄牙人才相配。」
「我就是怕她真會這麼做呀!」莉蓮叫道,她認為伊莎貝爾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莉蓮興味濃厚地聽伊莎貝爾報告達契太太來訪的經過,準備依姨媽的吩咐,當晚前去赴約。伊莎貝爾對她怎麼說我們不得而知,不過那一番話無疑地令她的心思大為活動,因此兩夫婦準備赴約時,她對先生說道:「我真希望她是伊莎貝爾的貴人,她顯然非常喜歡妹妹。」
「妳希望她做什麼?」愛德蒙.樂婁問道,「送妳妹妹一個大禮?」
「當然不是,不是這麼回事。希望她關心妹妹,談得投機,看得出來她是那種能賞識妹妹的人。她在外國住那麼久,她全都跟伊莎貝爾說了,你不是說伊莎貝爾很外國樣兒嗎?」
「妳是說,要伊莎貝爾投其所好,弄些外國調調兒嗎?呃?妳不覺得她在家已經夠洋派的了嗎?」
「總之,她應該出國去,」樂婁太太道,「她正是那種該出國的人。」
「所以妳想要老太太帶著她去,是不是?」
「是她自己說要帶的—她才想帶得緊呢,等她帶伊莎貝爾過去之後,我最希望的是她能處處給妹妹方便。我相信我們應該做的事是,」樂婁太太道:「給她一個機會。」
「做什麼的機會?」
「進步的機會啊。」
「噢,老天!」愛德蒙.樂婁嘆道:「我希望她別再進步了!」
「我知道你只是愛抬槓,不然我會很生氣,」他太太說道,「你明明是愛她的。」
過了一會兒,年輕人一面刷著他的帽子,開玩笑地對伊莎貝爾說:「妳可知道我愛妳嗎?」
「管你愛不愛,我才不在乎呢!」伊莎貝爾笑道,雖然出言不遜,口氣和笑容卻不那麼妄自尊大。
「赫,自從達契太太來過之後,她變得好神氣哦!」姊姊道。
伊莎貝爾不以為然地正色道:「妳不應該這麼說,莉莉,我一點也不覺得神氣。」
「那也沒什麼不好。」莉莉委婉地說。
「啊,可是達契太太來訪並沒有什麼值得人神氣的地方呀!」
「乖乖,」樂婁先生嘆道,「她比以前更神氣巴拉了。」
「凡是要我覺得神氣,一定要有更好的理由才行。」女孩道。
姑不論神氣與否,多少她是覺得有點不同了,好像真的發生了什麼事似的。那晚剩下她一個人在燈下獨坐,兩手空空,顧不得平日的好學。然後她站起身,在屋裡走來走去,從一個房間踱到另一個房間,最好到那些燈光幽微將盡的地方躲起來。
她坐立難安,內心翻攪,有時還微打哆嗦,她正面臨人生的轉捩點,其重要性和實際所呈現的,是那麼不相稱,到底會有什麼變化尚在未定之天,但伊莎貝爾正置身於一個,任何變化都不容忽視的處境。她強烈地想要拋棄過去的一切,就像她告訴自己的,一切重新開始,這個念頭不是因為今天發生的事情才有的,那就像是打在窗上,淅瀝的雨聲,早已絮絮叨叨地在叫她重新開始了。
在那安靜的客廳,一個陰暗的角落裡,她閉目而坐,不是為了藉小睡來忘懷;正相反,就因為太清醒了,太多事情迎面襲來,她不得不立即閉上眼睛,阻斷它們。
她的想像力照例倒是超乎尋常的不安分,門若沒開,它也可以從窗子跳出去。說實在的,她不習慣把它按捺在門閂之後,往往在緊要關頭,她總以為自己妥善運用了判斷力而慶幸不已,殊不知運用的卻是過度的想像而非判斷,並因此而要付出代價。
現在,她知道改變的徵兆已經出現,從前種種在她腦海中像是走馬燈一般閃過,歲月往事都回來了,她沉迷於一幕幕的回想,只有那口大銅鐘的滴答聲打破久久的靜寂。
Elsa說:
伊莎貝爾的姊姊一心期望她出國見世面,她在家算的上是特殊人物,姊姊形容她是原文書,也就是用外國話寫的書。這個比喻很妙,也很傳神。
她姊夫說,他寧可看翻譯不讀原文,可見伊莎貝爾難懂。姊姊最得意這個難懂的妹妹學富五車,洋派,認為她天經地義就應該出國,如今姨媽答應了,她高興得不得了。
伊莎貝爾為什麼會讓人有這種印象呢?作者說「她受了博覽群書的盛名之累,像史詩裡的女神隱在繚繞的煙霧之中,難以親近。人們總以為要談深奧的問題,並弄得談話嚴肅低調才配她。」伊莎貝爾常常偷偷讀書,作者沒講為什麼讀書要「偷偷」讀,又說她「雖然記憶力驚人卻不引經據典」,小時候她常在祖母家裡遊蕩,書房裡有很多書,她在那裡奠定知識的基礎,幾乎沒有去上過學,她父親也認為學校不能敎給他女兒什麼東西。由於家人都不讀書,所以她大量讀書也沒人知道,可能知道了還會取笑她吧,不然不至於要偷偷背著人用功,甚至還不喜歡引經據典。
在她十四歲以前,她父親已經帶著她們姊妹去過歐洲三趟了,父親帶她們去長見識,「這種旅行激發了我們女主角永無止境的好奇心。」伊莎貝爾不必上當地的學校,自己讀書,思考,又有旅行經驗,所以,「愛活的知識更甚於書中的記載」,她父親給孩子異於常態的教育方式,使她「對人生充滿好奇並且常常關注而驚嘆不已,打心底熱愛生命,因著人世種種無常的變化而使心靈隨之悸動,是她莫大的享受。」
這是為什麼伊莎貝爾見到歐士夢會為他傾心的緣故,他的遭遇使她「心靈隨之悸動」,覺得是「莫大的享受」。
說起來伊莎貝爾是好命的,雖然父親「豪爽地賭錢,無可救藥地耽於享樂,把殷實的家產花費殆盡。」但是總是想盡辦法讓小孩子的生活不虞匱乏,擋掉一切不愉快的醜陋生活窘相,所以伊莎貝爾從小無憂無慮,人生困頓根本不存在,當她知道歐士夢窮困而清高,根本不能抵抗,一下子就掉入陷阱了。
她第一個男朋友卡仕柏.辜武,家境富裕,自己還經營事業,但伊莎貝爾對這些並無概念,除了對他有一種不尋常的尊敬之心以外,並沒有少女的愛戀之情,她到歐洲之後,辜武甚至窮追不捨,令她十分苦惱,很不喜歡。這是天之驕女的標準心態。
- 11月 18 週日 200703:41
絕對堅持己見,與眾不同!-2
絕對堅持己見,與眾不同!-2
第三章(共二小節006.007 )
(007)
她是個上了年紀,相貌平庸的婦人,渾身罩著寬大的不透水斗篷,那張臉有許多突兀的稜角。
「噢,」她開口道,「妳平常就坐這兒呀?」眼睛看著那些雜七雜八的桌椅。
「有訪客時當然不會。」伊莎貝爾道,站起來迎接這位不速之客。
她領著客人回到書房,客人一路還不住地打量她。「妳們家好像房間還不少,比起剛剛那間要好得多,但每樣東西都太破舊了。」
「妳是來看房子的嗎?」伊莎貝爾問道,「僕人會帶妳參觀的。」
「不用麻煩她,我不是來買房子的,她跑去叫妳了,很可能在樓上到處找妳呢,她好像一點頭腦也沒有,妳最好告訴她,不要忙了。」
於是女孩子一頭霧水地站在原地聽她數落僕人,不速之客一看又猛浪地問:「我想妳是幾個女兒裡面的一個吧?」
伊莎貝爾心想,這個人的態度好奇怪,「那得看妳指的是誰的女兒。」
「死去的雅澈先生—和我可憐妹子的女兒。」
「啊,」伊莎貝爾慢吞吞地說,「妳一定是瘋阿姨莉迪亞!」
「妳爸爸教妳這麼叫我的嗎?我是妳的莉迪亞姨媽,一點也沒瘋,神志清醒得很,妳排行老幾?」
「我是三個裡面最小的,叫伊莎貝爾。」
「嗯,另外兩個是莉蓮和伊迪絲。妳是不是其中最漂亮的?」
「我一點兒也不知道。」女孩說道。
「我想妳一定是的。」
就這樣,姨媽和外甥女交了朋友。多年以前,這姨媽在妹妹死後和妹夫起爭執,責備他管教三個女兒的方式不當,他是個火爆脾氣的人,叫她少管他的閒事,她真照他的話去做。
許多年來,她和他們不通音訊,連他死了之後也沒有隻字片語捎給他女兒。這些女孩子自小對她們姨媽就不甚恭維,伊莎貝爾剛才就無意中表現出來了。
達契太太做事一向謀定而後動,她打算到美國來料理一下投資的事業(儘管丈夫是銀行高級主管也不能插手),順便利用這個機會看看外甥女的狀況。
她並不認為信能誘導她們說出什麼所以然來,因此不需要寫,她始終相信眼見為真。
伊莎貝爾卻發現,姨媽對她們的事知之甚詳,包括她兩個姊姊結婚了,窮酸爸爸只留下一點點的錢,而阿爾伯尼這棟房子已過戶到他的名下,決定加以變賣,前由三姊妹均分,還有最後一件事,她還知道賣房子的事由莉蓮的丈夫愛德蒙.樂婁全權負責,因為這樣,兩夫婦自雅澈先生病重時就來到阿爾伯尼,和伊莎貝爾住在一起,至今還沒離開。
「妳們希望賣多少錢呢?」達契太太問伊莎貝爾,後者帶她來到前廳,她坐定,冷冷地打量這房間。
「我一點兒也不知道。」女孩子道。
「這話妳已經說第二遍了,」姨媽駁道:「可是妳看起來卻一點也不笨呀!」
「我不笨,只是對錢的事一竅不通。」
「是哦,妳們就是這樣長大的—好像有上百萬家產可以繼承似的,到底妳們繼承了多少呢?」
「我真的說不上來,妳得問愛德蒙和莉蓮,他們再過半小時回來。」
「在佛羅倫斯,我們會說這屋子寒酸,」達契太太道,「不過,在這兒,我敢說還能賣個高價錢,妳們每個人應該都能著實分到一些錢。除了錢之外,妳們還應該有點別的才行,這麼普通的道理妳們竟然不知道!這地段滿值錢,人家買了去也許拆掉重蓋一排商店,我很奇怪妳們為什麼不自己來蓋,分租出去可以收大筆租金。」
伊莎貝爾瞪大眼睛,出租店面對她來說是新鮮的想法。
「我希望他們不要拆房子,我非常喜歡它。」她說。
「我看不出來有什麼好喜歡的,妳父親死在這裡。」
「沒錯,但我不忌諱,」女孩子有點不自在地說,「我喜歡充滿回憶的地方—即使回憶是悲傷的。是有許多親人死在這裡,這裡本來就充滿生氣。」
「那些活著的人都死了,這就是妳所謂的充滿生氣嗎?」
「我是指充滿人生經歷—包括人們的感情和悲傷。回憶不只是悲傷,我還曾經在這兒度過快樂的童年。」
「如果妳喜歡出過事情充滿回憶的房子,那妳應當到佛羅倫斯去—還死過人的。我住的那個舊皇宮,據我所知發生過三宗謀殺案,三宗都是眾所週知的,而我不知道還有多少件不為人知的。」
「住在舊皇宮?」伊莎貝爾跟著念道。
「不錯,親愛的,跟妳這屋子有天淵之別,妳這是普羅大眾住的。」
伊莎貝爾有點按捺不住,因為她一向把祖母的房子看得很了不起,但她的激動是因為她想要說出這句話:「我非常想去佛羅倫斯看看。」
「成,只要妳乖乖兒的,一切照我的話去做,我就帶妳去。」達契太太道。
我們的年輕女士更加情緒激動了,臉上飛起淡淡的紅暈,望著姨媽靜靜地微笑:「一切照妳的話去做?我想我不能保證這一點。」
「不錯,妳不像是這種人,妳喜歡自己有自己的主張,我不會怪妳。」
「不過,只要能到佛羅倫斯去,」女孩子一下子又興奮起來,「我什麼事都可以答應啦!」
愛德蒙和莉蓮遲遲不回來,達契太太和外甥女聊了一個鐘頭也沒有人來打斷。伊莎貝爾發現姨媽基本上是個特異其趣的人—以前她幾乎未曾碰到過。姨媽確如伊莎貝爾一向所想,古里古怪,不過,迄今她只要聽到用古里古怪形容人,就會把他們想成冒失,無禮,大驚小怪之流。這個名詞常使她聯想到醜八怪甚至兇神惡煞,然而,她姨媽竟把它變成高級諷刺和輕鬆喜劇的同義字,使她不禁自問,以前她所僅認識的含意,是那麼庸俗老套,是否曾經那麼值得玩味。
的確,從來沒有一個人在任何場合,像姨媽這麼吸引住她,這個嘴唇單薄,眼光銳利,外國人打扮的小女人,還穿著密不透風的舊斗篷,以她獨特的風格粉飾了長相不亮麗的缺陷,坐在那兒,如數家珍地談著歐洲上流社會的林林總總。
達契太太一點也不瘋癲,只是,在社交場合她不認為哪點不如人,而月旦起大人物來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然後得意洋洋地看著那些容易大驚小怪的老實人,個個目瞪口呆。
起先伊莎貝爾回答了許多問題,顯然讓達契太太對她的聰明才智大為讚揚,接下來伊莎貝爾也問了不少問題,而無論她姨媽用什麼方式回答,在她感覺是一種素材的直接強烈反映。
達契太太覺得等候另外一位外甥女已經等得夠久了,到六點鐘樂婁太太還是沒回來,她準備離去。
「妳姊姊一定是個話匣子,她是不是常常一出門就好幾個鐘頭不回家的?」
「妳不也是出來一樣久了?」伊莎貝爾答道:「她剛一出門妳隨後就到了。」
達契太太瞅著她,也不生氣,似乎欣賞她大膽的頂嘴,也樂得寬宏大量。
「也許她還不能像我這麼名正言順吧!無論如何妳告訴她,今晚一定要到那個彆腳的旅館來見我,要是她想帶先生一塊來也行,妳就用不著跟了,以後我們還會經常見面的。」
- 11月 18 週日 200703:38
絕對堅持己見,與眾不同!-1
絕對堅持己見,與眾不同!-1
第三章(共二小節 006.007.)
(006)
達契太太的確是個行為古怪的人,出門好幾個月回到家裡的表現就是不爭的事實。她做事有自己的一套方法,用一句最簡單的話來形容她的性格,那就是:雖然行事作風絕對不按牌理出牌,卻甚少給人蓄意討好對方的印象。
達契太太也許樂善好施,但絕不曲意承歡,她喜歡來點特別的,其實並無冒犯他人之意,只是想確確實實與眾不同而已,不過,做法難免鋒芒銳利,像刀刃一般,感情脆弱的人有時會被她所傷。
從美國回來那一刻,她把她品格中最尖銳那部分發揮出來,照理她這時應該先和丈夫兒子問候寒喧才對,基於一些自己認為高明的理由,遇到這種場合達契太太反而隱遁得密不透光,把那婆婆媽媽的見面禮拖延到整粧完畢之後。
而其實整粧也沒那麼重要,因為她旣不講究容貌,也不愛慕虛榮,她是個芳華不再,相貌平常的女人,沒有高雅的氣質或優美的風度,所要的就是對自己見解的絕對堅持。通常她是準備要加以解釋一番的—只有在別人央求的時候才肯說,而其答案往往出人意表,不是原來你以為的那樣。
她其實已和丈夫分居,可是她表現得沒什麼好大驚小怪,事情很明顯,結婚初期兩人就琴瑟難鳴,她看看不是事,決心消除齟齬,以避免落入失敗婚姻的俗套。她盡一切努力培養慣例—使局面更加中看—那就是去佛羅倫斯買房子,自己在那兒定居,把先生留在英國管銀行分部,這個安排旣得體又明確,她很滿意。
她先生頗有同感,住在多霧的倫敦,他時時覺得那種安排是最有助於維持門面的煙幕,不過他寧可要更加霧重霜濃,好一體遮掩這不近人情的事實。不贊成的事勉強答應,在他是費了一番掙扎,除了這一件,他幾乎什麼事都肯答應,卻想不通何以贊成或反對其結果都一樣無濟於事。
達契太太旣不後悔也不重新考慮,照例每年到倫敦和丈夫聚一個月,這段期間她咬牙捱過,以讓她的先生相信她那一套因應之道是正確的。她不喜歡英國人的生活方式,經常怪罪的三、四個例子儘管都不是這個古老文化的精華所在,但達契太太便一口判定英國不適合居住。她討厭麵包醬,說它看起來像藥膏,吃起來像肥皂,連女僕們喝喝啤酒也反對,達契太太特別講究床單襯衫之類的整潔外觀,因此斷定英國洗衣婦沒有她所要求的專業水準。
每逢固定的空檔她會回美國一趟,最近這一次比往常要待得久些,她收留了她的外甥女—事實便是如此。
從我們剛剛講到的下午茶這天算起,往前推三、四個月,某一個與天的下午,該年輕小姐獨自坐著看書,說她能看得下書,就等於說她沒有被寂寞逼慌,到底求知的熱情可以滋潤心靈,發揮豐富的想像力。不過,這個時候她也需要一種全新的改變,使生活注入新鮮之感,而這位不速之客的光臨則大大滿足了這種要求。不速之客未經通報,逕自入內,女孩子聽到腳步聲時,她已經走到隔壁房間去了。
這是坐落在阿爾伯尼的一幢老房子,寬大方正,兩間相連,樓下房間的一個窗口貼著「出售」的招牌,大門入口有兩個,其中一個從來不用,只是還保留著們的樣子,都漆成白色,有弧形拱頂,兩邊有大窗,門口有紅磚小門階,斜斜地通往街上的地磚人行道。兩屋雖相緊鄰,卻是獨立的一戶人家,界牆已打掉,兩邊可以互通,樓上的房間非常多,一律漆成偏黃的白色,時間一久全都斑黃了。三樓有個拱形樣的走道,連接兩邊的房子,小時候伊莎貝爾和姊姊們便管它叫隧道,雖然旣不長也不暗,在她看來總覺得遺世而獨立,尤其在冬日的午後。
小時候,她在不同的時期住過這裡,那時這個房子還有祖母在,然後有十年之久她搬離了,直到父親去世,她才又回到阿爾伯尼。她祖母,雅澈老太太早年十分好客,主要還是接待親戚之輩,而女孩子們經常在祖母家一住好幾個星期—讓伊莎貝爾留下兒時最快樂的回憶。
這裡的生活方式和她家那套不同—較有變化,花樣又多,實際上更像過年,令人意外驚喜的是,對小孩子的約束幾乎就沒有,聽大人們閒話家常也漫無限制—這在伊莎貝爾來說是無上的享受。
親戚們來來去去,老太太的兒子,女兒,孫子們欣然應邀前來作客,說這屋子是客人川流不息的當地旅館也不為過,性情溫順的老闆娘雖然大感吃不消,卻從不催他們買單。伊莎貝爾當然對付帳一無所知,但即使年紀還小,她認為祖母的房子很浪漫。
屋後有個搭了棚的走廊,廊上有個玩起來驚險有趣的鞦韆架,再過去是個長形花園,斜斜地接到馬廄去,園裡的桃花樹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伊莎貝爾在祖母家住過好幾個不同的季節,不知怎麼的,她每次來都一定聞到桃子的芳香。
馬路的另一邊有一幢老房子,大家管它叫荷蘭大樓—是一幢屬於早期殖民時代,奇怪的磚造建築,全漆成黃色,山形屋頂面朝大街迎著行人,前面有一排遙搖欲墜的舊木籬笆,歪歪斜斜地直站到街邊去。
這是一所兼收男女學童的小學校址,校長是一位愛做不做的,喜怒形於色的女士,伊莎貝爾最記得的是她的頭髮,用兩隻就寢梳緊緊繫在太陽穴邊,還有她是某個大人物的遺孀。
小女孩曾有幸到過這所學校受啟蒙教育,可惜只去那麼一天,就因討厭學校規矩太多而作罷,從此賴在家裡。九月上學的日子裡,荷蘭大樓的窗戶大開,她曾經聽到學童朗朗地背誦九九乘法表—當此情景,自由的喜悅與被排斥的痛苦遂不辨悲喜地交織於心。
其實她知識的基礎是在祖母家遊蕩時奠定的,由於屋子裡的人多半不讀書,她可以隨心所欲地使用書房,那裡有許多藏書,卷頭並附有插圖,她常爬到椅子上去拿取。每找到一本合口味的—主要是依據卷頭插圖來選擇—她就拿到一個神秘的房間去閱讀,位於書房的另一邊,大家習慣叫它辦公廳,沒有人知道為什麼。這是誰的辦公廳,極盛時期是什麼時候,她從來不知道,不過,這兒有回音,有一股好聞的灰塵味兒,還有,這個房間不受主人青睞,因為那些家具雖老舊,但並不是很明顯的經常不堪使用(因此,失寵原是不應該的,房間因不公平待遇才被打入冷宮),對她來說,這就夠了,無須了解太多。
基於這種心情,她以一個孩子的方式,和它建立了幾乎是人性的,自然也是戲劇性的關係。那兒尤其有一張舊毛布料的沙發,她向它傾吐了無數童稚的悲傷。這房子之所以那麼神秘陰鬱,是因為它原本該由第二扇門進出,而那扇門已被判定不宜使用,上了鎖,而一個特別瘦小的女孩子根本打不開它。
她知道這個死氣沉沉,推不動的門通往大街,要不是邊窗給糊上綠窗紙,她應該可以看見門口泛黑的小紅磚台階和磨舊的地磚人行道。但她不想往外看,怕與她心裡所想有所牴觸,在她童稚的心靈裡,外面是一個陌生而看不見的世界,隨著心情的不同,有時充滿喜悅,有時卻變得恐怖無比。
在那早春時節陰沉沉的下午,伊莎貝爾就坐在我剛提到的辦公廳裡,她有整棟屋子的房間可供挑選,卻偏偏挑了一間景況最淒清的,她從來沒有打開過那門鎖,也不曾撕去兩邊窗子上的綠窗紙(自有別人更換),更不願相信,隔著窗,外面就是庸庸碌碌的街景。
寒雨嘩嘩下個不停,春天兀自帶著嘲弄與揶揄,遠在天邊,令人望眼欲穿。伊莎貝爾只得儘量不去在意天候的反覆無常,眼睛盯著書本,專心一致,最近她的心總是飄忽不定,費了不少心思施以嚴格訓練,發號司令,叫它前進,立定,後退,甚至從事更複雜的演習。這會兒,她給的行軍命令,是讓它在德國思想史的沙丘上艱難地攀越。
忽然間她聽到腳步聲,跟她自己那種聰慧靈敏的節奏很不相同,她凝神傾聽片刻,意識到有人在那可以直通辦公廳的書房裡走動。她最先想到,那是她正在等候的訪客所發,然後它幾乎立即可以分辨出來,是一個女人,而且是陌生人的腳步聲—兩者皆不屬於她所期待的訪客。
那步伐帶著一探究竟的好奇,顯然不會就此停在辦公廳門外便罷休,果不其然,房門口立即出現了一位女士,站在那兒,很威嚴地望著我們的女主角。
Elsa說:
達契太太做事有自己的一套原則,絕對不按牌理出牌,有時候得罪人,有時候做了別人的貴人,在她都不是蓄意,只是想與眾不同而已。
她和先生處不好,每年安排到佛羅倫斯住幾個月,到美國處理投資事宜,回家和先生住時咬牙捱過。達契先生很無奈,也不能怎麼樣。一家人一年不見了,她回來第一件事居然躲到房間裡,規定兒子幾點幾分上樓看她。性格這麼古怪,竟會跑到阿爾伯尼去看妹妹的女兒!
「伊莎貝爾卻發現,姨媽對她們的事知之甚詳,包括她兩個姊姊結婚了,窮酸爸爸只留下一點點的錢,而阿爾伯尼這棟房子已過戶到他的名下,決定加以變賣,錢由三姊妹均分,還有最後一件事,她還知道賣房子的事由莉蓮的丈夫愛德蒙.樂婁全權負責,因為這樣,兩夫婦自雅澈先生病重時就來到阿爾伯尼,和伊莎貝爾住在一起,至今還沒離開。」(見第三章 007)
這個姨媽原來是做了功課來的!對伊莎貝爾家的事打聽得一清二楚。她和伊莎貝爾倒是談得投機,「這個嘴唇單薄,眼光銳利,外國人打扮的小女人,還穿著密不透風的舊斗篷,以她獨特的風格粉飾了長相不亮麗的缺陷,坐在那兒,如數家珍地談著歐洲上流社會的林林總總。」伊莎貝爾果然深深被「瘋阿姨莉迪亞」吸引住了。
伊莎貝爾雖然沒見過世面,說話好像沒大沒小,達契太太卻並不介意,還說要帶她出國。伊莎貝爾驚喜萬分,幾乎什麼都可以答應了。達契太太知道,女孩子嘴上說說,個性倔強,不會輕易低頭,但卻仍決定帶她到歐洲去。因為達契太太是個堅持己見,行事絕對與眾不同的婦人。
- 11月 14 週三 200716:52
我和無名小站的關係
從開始接觸部落格,我就在天空落腳,不為什麼,巧合吧,總之用得很習慣,管理介面方便,熟悉,不覺得匱乏。天空從來沒有要求額外收費,這是我最滿意的地方。
中途有一陣子我想換地方,跑到雅虎去,其實後來知道,那裡更陽春。部落格平台競爭這麼激烈,他們也沒有要改善的意思,當然,懂得使用小玩意的人不在乎。大概雅虎收購了Flickr,無名小站之後,也更不必花心思在原來的部落格平台了吧?
我和無名一開始就八字不合,管理介面我很不會用,指示看不懂,也沒有人可以問。它有付費制度,洋洋灑灑列出一堆加入金卡銀卡的好處,我看了很反感,既然有別家可以選擇,也就不必去說它。最重要的是,對他們的討論區印象不佳,曾經在那裡的某個版面受到不友善的對待,覺得會員不受尊重,因此就把這個網址棄置一旁了。
無名被雅虎併購以後,我接到通知要帳號整合,原本已經忘掉了,這下子又好奇心大起,雖然有點抗拒,還是進去看一看,心情好的時候也玩一玩介面操作。我現在已經不再是吳下阿蒙了,玩一玩終於也捉到竅門,把從前操作失敗的挫折掃空。問題是放些甚麼呢?
每個部落格都放同樣的東西不免乏味,當初這麼做無非是希望多一點人看到,我知道在部落格之間,網友不太會重疊,他們會固定去一個地方。所以,我覺得有一兩個內容相似的基地是說得過去的。
最近我整理舊稿,翻出從前一大堆泛黃的稿紙,清點一下,歐喇辣,也有好幾部亨利詹姆士的小說譯稿哪!當年,化整為零,無所為而為,一點一滴的累積,如今一整理,成績頗嚇人(至少我自己嚇一跳)!如果不是傻傻的做,怎麼可能做出這麼多東西來?
亨利詹姆士是很冷門的—也許現在轉變了,柯姆托賓的「大師」出版之後,反應很好,普通讀者逐漸注意到他,但若要閱讀他的作品中文翻譯本,那還有好等。市面上有一些,新舊雜陳,水準也參差不齊。雖然不見得會有很多人急著要看他的小說(急也許急,看得下去才見分曉),但既然我都翻譯了,也就擺出來亮相,不然放在抽屜裡餵書蟲嗎?冷門就冷門,這是命定的,應該安之若素。
我想乾脆弄個亨利詹姆士專區,準備放以下這些東西:
1亨利詹姆士的小說正文
2亨利詹姆士私人二三事
3 介紹與評論的文章 (局部翻譯)
4 自己的導讀
5 翻譯日記(記錄翻譯過程中的酸甜苦辣)
或許有人要問,為什麼不去找人出版?嘗試過。只有挫折,從沒成功過。我很知道問題出在哪裡:名氣。
我是一受挫折立刻投降的無用之人,所以到現在只有放在部落格裡自己過癮。如果,有一天,有人不小心搜尋到這裡來,如獲至寶,留下一言半語告知他的驚喜,那對我這大半輩子的努力,會有錦上添花的效果。
當然,讀者也會知道,即使沒有人鼓勵我也是照樣做得津津有味—不然這幾本小說譯文如何誕生的?只是,有人閱讀,細細品味,不吝分享感受,對我,知道以後更會覺得欣慰,如此而已。
- 11月 12 週一 200701:20
「就送給妳吧!」-2
「就送給妳吧!」-2
第二章(共二小節004 005)
(005)
「去見我母親。」瑞夫道。
「哇,幸福的孩子!」老人讚道,「妳該坐下來,喝點茶。」他說的是他太太的外甥女。
「我一到他們就送茶到我房裡去過了。」這位年輕小姐道:「你身體不好我很難過。」她補充一句,眼光停在年長的男主人身上。
「我年紀大了,親愛的,也該到衰老的時候,不過,有妳在這兒,我會覺得好多啦。」
她再次環顧四周—那草坪,那大樹,那蘆葦叢生,閃動著銀波的泰晤士河,那美麗的老房子。一面環顧,一面不忘觀察那兩位年輕人,對她這種旣聰明又興奮的女孩子而言,多方觀察以了解周遭環境是可預料得到的,她坐下來,放走小狗,白淨的雙手交疊在膝蓋黑色的衣服上,昂著頭,眼裡閃著光,身體朝這朝那地搖曳生姿,隨著她的留意觀察,顯然印象深刻,心儀不已。她的印象是說不清的,全都反映在她那澄澈恬靜的微笑裡。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美的地方。」她讚道。
「這裡秀色可餐,」達契先生說:「我了解妳的感動,這一切我都體會過。可是妳自己也是秀色可餐的啊。」他彬彬有禮地附加一句,這是毫不顧忌的玩笑,心裡得意著以他這個年紀,該有說這種話的特權—即使對方是聽起來應該會心生警惕的女孩子。
這位小姐有沒有大驚小怪無須細究,只見她倏地站起來,雙頰緋紅卻非惱怒。
「噢,當然,我很可愛的。」說罷,嫣然一笑。「你們家有多久的歷史了?是伊麗莎白時代的建築嗎?」
「都鐸王朝早期蓋的。」瑞夫.達契道。
她轉身向他,盯著他的臉,「都鐸王朝早期?好棒哦!我猜這兒一定還有許多。」
「比我們家好的房子還有許多。」
「別這麼說,孩子!」老人不同意,「沒有比我這兒更好的了。」
「我那幢宅子就非常好,某些方面我認為還要更理想。」渥博頓勳爵至今都還沒開口,卻始終密切注意著雅澈小姐,他微微彎著腰,嘴邊掛著微笑,在女士面前總是彬彬有禮,果然立即大受女孩子欣賞,她沒忘記他是渥博頓勳爵。「我非常樂意帶妳去參觀參觀。」他又說。
「別聽他的,」老人叫道,「不用去看,那只不過是個老舊的古堡,怎麼能跟我的相提並論!」
「我不曉得,無從判定。」女孩子道,朝渥博頓勳爵一笑。
對於這種鬥嘴,瑞夫.達契毫無興致,他雙手插在口袋站在那裡,神情活脫就是在巴望著和這位新來的表妹換個新鮮的話題。
「妳很喜歡狗嗎?」他順著剛開始的話題,其實他曉得一個聰明的男人不應該問出這麼彆腳的話來。
「確實很喜歡。」
「那妳一定要收下這隻小犬,真的。」他往下說,還是感到彆扭。
「只要我還在這兒,都會很高興有牠作伴。」
「我希望,那是很長的一段時間。」
「謝謝好意,很難說,得由姨媽來決定。」
「我會跟她商量的—六點四十五分。」瑞夫又看了一次錶。
「總之我很高興來到這裡。」女孩道。
「我不相信妳會讓別人來決定妳的事。」
「會的,如果是照我的希望安排。」
「那麼我將照我的希望來安排。」瑞夫道,「真是想不透,怎麼我們從來都不認得妳。」
「我一直在的呀,你只要來就看到了。」
「一直在?在哪兒啊?」
「在美國啊,紐約,阿爾伯尼,還有國內其他地方。」
「我全都去過啦,就是沒見過妳,真搞不懂。」
雅澈小姐遲疑了一下。「那是因為你母親和我父親之間一直有著芥蒂—自從我媽過世之後,那時我還小。就是這個緣故,我們從來沒想過要和你們見面。」
「啊,我媽做的事不要扯到我身上來—看在老天的份上!」年輕人嚷道,接著語帶哀傷地又問:「妳父親最近去世了吧?」
「是的,一年多以前,父親死後,姨媽對我很好,她來看我,又建議我跟她到歐洲來。」
「我明白了,」瑞夫道:「她收留妳。」
「收留我?」女孩瞪大雙眼,紅暈又飛上她的臉,同時浮現一抹痛苦的神色,使他心中一震,他委實自己話裡的殺傷力了。
這時候渥博頓勳爵漫步向他們走來,他一直苦無機會靠近雅澈小姐好瞧個清楚,她遂把一雙吃驚的眼睛移到他身上,「沒有,沒有,她沒有收留我,我不是等人來收留的人。」
「我真是萬分抱歉!」瑞夫囁嚅著,「我是說…我是說…」他簡直方寸大亂了。「你是說她願意栽培我吧?不錯,她喜歡照顧晚輩,對我非常好,不過—」她臉上明確浮現一種熱切的神情,很想把話講清楚,終於補了一句話:「我很喜歡自由自在。」
「你們在談達契太太嗎?」老先生在椅子上叫道:「到這兒來,親愛的,告訴,我她怎麼了,替她捎信的事我總是感激不盡的。」
女孩子想了想,笑道:「她真的非常仁慈。」說罷朝她姨父走去,老人聽了這話不禁笑逐顏開。
如今剩下渥博頓勳爵站在瑞夫.達契身邊,半晌後他對瑞夫說: 「你剛才不是要瞧瞧我對有趣的女人抱持什麼想法嗎?這個就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