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送給妳吧!」-1
第二章(共二小節004.005.)
(004)
一老一少正在你來我往互相調侃的時候,瑞夫.達契踩著慣常慵懶的步子,兩手深插在口袋裡,閒閒地走開去了,那隻沒事忙的小獵狗則跟在他腳後。他的臉朝向屋子,眼睛卻若有所思地望著草坪,因此好一陣子他都不知道大門口出現了一位女士,正在看著他。多虧狗兒有所反應,他才注意到她,小狗忽然向前竄去,一面連聲吠叫,那叫聲聽起來似乎是在歡迎而不是挑釁。
這位不速之客是位年輕小姐,她似乎立刻領會了狗兒的親善,只見牠飛快地跑向前去,在她腳邊站定,抬起頭朝她叫得更起勁。於是,她站定了,毫不遲疑地雙手抱起牠,臉對著牠的臉,牠則繼續汪汪地問候著。牠的主人趁這時候跟過來,看見邦奇的新朋友原來是一位身穿黑衣高個兒小姐(註),第一眼看起來很秀麗。她沒有戴帽子,彷彿不是剛剛從外面進來—此光景使這屋主的兒子不禁納起悶來,由於應屋主健康不良的需要,他知道家裡早已閉門謝客好一段日子了。就在這個時候,其他那兩位男士也發現了來客。
「唉呀,這位陌生女客是誰啊?」達契先生問道。
「也許就是達契太太的外甥女,那位獨立自主的小姐吧。」渥博頓勳爵猜道:「我看一定是,瞧她舉起小狗的樣子。」
那隻大狗現在也轉移了注意力,向大門口的小姐奔去,一面緩緩擺動著尾巴。
「可是我太太在哪兒呢?」老人自言自語道。
「大概被這位小姐丟在什麼地方了,這是自主精神的表現。」
女孩還舉著小狗,笑著對瑞夫說:「這是你的小狗嗎?先生?」
「妳來以前還是,不過轉眼間倒像妳才是牠主人了。」
「我們一起做牠主人行不行?」女孩問:「這小東西真是太可愛了。」
瑞夫看她一眼,沒想到她竟這麼漂亮,於是答道:「就送給妳吧。」
這小姐似乎對自己對別人都深具信心,但是這突如其來的慷慨卻使她臉紅了起來。「我得告訴你,我很可能是你的表妹。」她放下狗,自我介紹,短毛獵犬跑來的時候,她脫口而叫:「啊,又來一隻!」
「很可能?」年輕人笑起來,說道:「我想是毫無疑問的!妳是跟我母親一塊兒到的嗎?」
「是的,半小時前到的。」
「她把妳往這裡一擺又走了嗎?」
「不,她直接回房去了,交代我說,如果看到你的話,要我轉告你,六點四十五分得上她屋裡去。」
年輕人看看錶,「謝謝妳,我會準時到。」然後看著表妹,「歡迎妳來,真高興見到妳。」
她以慧黠的眼光打量週遭一切—這年輕人,那兩隻狗,樹下那兩位先生以及她所置身的美麗景物。
「我從來沒有見過像這麼可愛的地方,我在屋裡走了一趟,實在太迷人了。」
「很慚愧妳來了這麼久,我們竟然都不知道。」
「你母親告訴我,在英國這個國家,人們都是悄悄抵達的,所以我想沒什麼關係,那兩位先生,其中有一位是你父親吧?」
「是啊,年紀大的那位—坐在輪椅上的。」瑞夫道。
女孩子展顏一笑,「我想也不會是另外那位,那位又是誰?」
「是我們的朋友—渥博頓勳爵。」
「啊,我就猜到會有個貴族,真相小說一樣!」忽然她叫起來,彎下腰,再把小狗捧起來,「喔,你這可愛的小東西哦!」
她還站在他們相遇的地方,沒意思往前走,或者提議和達契先生打招呼,只盈盈地逗留在門邊,可愛地驚呼交談,她表兄甚至懷疑是不是她希望老先生過來向她致意?美國女孩子一向被人奉承慣了,眼前這位小姐就很自命不凡的樣子,的確,瑞夫可以從她臉上看出來。
他終於憋不住,遂問道:「妳不過去跟我父親見個面嗎?他年紀大了,身體又壞,等閒不離開椅子。」
「噢,可憐,我很抱歉!」女孩子叫道,立刻走了過去,「從你母親給我的印象中,他還滿—滿硬朗的。」
瑞夫.達契緊閉著嘴,然後說:「她已經一年沒見過他了。」
「嗯,他坐的地方很不錯,來吧,小狗狗。」
「那是他的老位子,」年輕人道,瞧了身邊的女孩子一眼。
「他叫什麼名字?」她問道,注意力又兜到小狗身上去了。
「妳問我父親的名字?」
「是啊,」年輕小姐興味盎然地說,「別告訴他我問過你。」
他們邊說邊走到老達契坐著的地方,老先生慢騰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自我介紹。
「母親已經到了,」瑞夫說:「這位是雅澈小姐。」
老人伸出雙手環著她的肩,慈愛地凝視了一會兒,然後親親熱熱地吻了她。「能在這兒見到妳我好高興啊,要是妳讓我們事先準備了來接待妳該多好。」
「有人接待我們的,」女孩子道,「大廳裡大約站了十來個僕人,還有一個老婦人在門口行屈膝禮呢。」
「我們還可以更週到—如果事先通知的話!」老人站在那兒,面露微笑,一面搓著雙手,一面對她微微搖著頭,「可惜達契太太不作興這一套儀式。」
「她直接回房去了。」
「不錯,還鎖上房門,她總是這樣。好吧,下星期我想總該見得到她。」達契太太的丈夫慢慢坐下來,恢復原來的姿勢。
「要不了那麼久的,」雅澈小姐道:「她會下樓吃晚餐—八點鐘的時候。你可別忘了六點四十五。」她轉向瑞夫,笑著加了一句。
「六點四十五做什麼?」
註:伊莎貝爾身著黑衣,是因為還在服喪。
Elsa說:
被達契太太在電報裡形容成「頗能自主」的伊莎貝爾,在初次出場亮相時,何止「頗能」自主,根本是全然自主又自信的。瑞夫大概從沒見過這麼不會矯揉造作的年輕女孩子,簡直相見恨晚,所以跟她交談的第二句話就忘情地說:
「就送給妳吧!」
雖然他指的是家中寵物,但在瑞夫眼中,伊莎貝爾簡直是天女下凡,對照得他凡塵所有盡皆一文不值。後來他果真把他名下應得的遺產分一半給她,視財富不過是小貓小狗,可以一句話輕意送人。在第二章裡早早已埋下了伏筆。
達契夫婦貌合神離,在這裡是虛筆神寫,先是由兒子口中說出,他們夫妻有一年沒見過面,又由伊莎貝爾傳話說,達契太太直接回房去了,交代兒子六點四十五分上樓去見她。
達契先生一聽,忍不住讚嘆道:「哇,幸福的孩子!」他知道他太太準定鎖上房門,誰也不見。看來女主人要和老先生見面還得選個黃道吉日才行。
第十九章裡,媚珥夫人就對伊莎貝爾說過,「在妳姨媽看來,所謂沒有缺點指的是一個人從來不遲到。」他們家吃晚飯是八點,媚珥夫人準八點下樓來,而其他的人早到了,所以顯得她遲到,其實不然。見兒子的時間訂在六點四十五分,不知是何道理?四十六分上去,難道要怪兒子道德退步嗎?擺譜擺到兒子身上來,實在多餘。
- 11月 12 週一 200701:15
「就送給妳吧!」-1
- 11月 11 週日 200700:37
花園山莊的下午茶-3
花園山莊的下午茶-3
第一章(共三小節001.002.003.)
(003)
「不會,不會,她們不動如山,」老人說,「我剛才說的社會政治變遷,對她們不會有影響。」
「你是說她們不會褪流行?很好,那我一定儘快抓緊一個,把她綁在脖子上當救生圈。」
「女人是我們的救星,」老人說,「我指的是最優秀的女人—因為我知道好壞的差別很大。費神物色一個好女人,跟她結婚,那麼你的生活就會變得有趣多了。」
他這番話大言不慚,使那兩個聽眾啞口無言,因為他自己婚姻不幸福,對他兒子和客人早已不是秘密,正如他說的,好太太和壞太太差別很大,這番話好像是故意在透露他個人選擇的錯誤,即便如此,這情勢也不適合那兩個年輕人接腔,說他所選的太太顯然不是他的救星。
「如果我能娶到有趣的女人,我就會對結婚感興趣,你的意思是這樣嗎?」渥博頓勳爵道:「我一點也不想結婚,是你兒子弄擰了我的意思,不過,一個有趣的女人究竟能把我怎麼樣還不得而知。」
「我倒要瞧瞧你對有趣的女人是抱持什麼想法。」他的朋友說道。
「老兄,想法是肉眼瞧不見的,何況我的想法更是虛無缥緲,我要是能把它弄清楚就好了—那就大有長進了。」
「好啦,你想愛誰就去愛誰,只要不是我外甥女就行了。」老人道。
他的兒子大笑道:「他會以為你用激將法呢!親愛的老爸,你和英國人相處了三十年,從他們的談話中學到不少東西,可是言外之意卻始終聽不出來。」
「我高興說什麼就說什麼。」老人泰然自若地說。
「我還沒有這榮幸認識你外甥女哩,」渥博頓勳爵道:「還是頭一遭聽到說起她。」
「她是我太太那邊的外甥女,達契太太把她帶到英國來。」
小達契先生接著解釋道:「你曉得,我母親在美國過冬,我們在等她回家,她通知我們說,她找到一個外甥女,而且邀她一同前來。」
「原來如此—多好的心腸。」渥博頓問道:「這位小姐有趣嗎?」
「她的事我們知道的不會比你多,詳細情形母親沒講,她主要是利用電報和我們聯絡,而她的電報像打啞謎似的。人家說女人不懂得擬發電報,我媽媽對濃縮文字卻功夫一流。
『美國住膩,氣候酷熱,攜甥女返英,(俟)像樣艙位,立即啟程。』
她拍電報的內容就是這樣,這是最後一封的內容,前面還有一封,我記得是第一次提到她的外甥女。
『已換旅館,很糟,服務生魯鈍,信由此發。攜妹之女,去年亡故,赴歐,有兩姊,頗能自主。』
這封電報把我們爺兒倆搞得昏頭轉向,它似乎可以有很多種解釋。」
「有一點是很清楚的,」老人說,「她已經把旅館的服務生教訓了一頓。」
「我連這點也不敢肯定,因為人家還用車把她載進旅館。起先我們想,電報裡提到的『妹』大概是該服務生的妹妹,但後來的一封提到外甥女,似乎又在說明那妹指的是我的一個姨媽。然而又有一個問題來了,『兩姊』又是誰的兩姊呢?可能是故世姨媽的兩個女兒,可是『頗能自主』的又是誰?自主又怎麼定義?這點還沒有解決。這句話是專指我母親所收留的那位小姐呢,還是她的『兩姊』也同樣適用?是精神上的自主呢?還是經濟上的獨立?是說她們往後不愁吃穿呢?或是不願履行任何義務?還是僅僅表示她們喜歡特立獨行呢?」
「無論還有什麼別的含義,我很確定就是這個意思。」達契先生道。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渥博頓勳爵道:「達契太太幾時抵達?」
「我們一無所知,只要她等到好艙位吧,也許還在等,也很可能已經在英國上岸了。」
「要是這樣的話,她該打電報給你們的。」
「你在那裡巴巴地等,她決不打來—你不等,她偏偏打來。」老人說,「她喜歡出其不意,突擊檢查,想抓到我在幹什麼壞事,雖然還沒碰上,卻毫不灰心。」
「那是她們家的特色啊,媽媽說的自主精神。」她兒子對這件事情的評價比較傾向於往好處想。「不論那幾位小姐多麼有自主精神,遇到媽媽可是棋逢敵手,她凡事躬親,不相信別人有能耐幫她。就比方說我吧,在她眼裡,我不過是一枚沒有膠水的郵票,派不上用場,要是我膽敢到利物浦去接她,她準不會饒恕我。」
「至少你表妹到的時候可以讓我知道吧?」渥博頓勳爵問道。
「只要你遵守我剛才的規定—不打她的主意。」達契先生回答。
「對我打擊不小啊,你認為我不夠格嗎?」
「我認為你就是太夠格的人選了—因為我不喜歡她嫁給你,我希望,她不是來釣金龜婿的,很多女孩子這麼做,好像國內都沒有好對象了似的。再說,她可能有對象了,美國女孩子通常都有對象,我想。而且,我也不敢說,你究竟是不是理想的丈夫。」
「很有可能她已經有對象了,我認識很多美國女孩子,情況大多如此。不過,我一輩子也看不出來那有什麼關係,這話我打包票!」這位達契先生的客人緊接著說:「至於我是不是個理想丈夫,我也不敢擔保,試了才知分曉!」
「儘管試去,但別拿我的外甥女當對象。」老人微笑道,他反對的理由委實幽默得很。
「噢,這個嘛,」渥博頓勳爵的口氣比他更幽默露骨:「說不定她還不值得我去試呢。」
- 11月 11 週日 200700:23
花園山莊的下午茶-2
花園山莊的下午茶-2
(002)
「我認為我們跟別人不一樣。」他的病同伴道。
「當然,我們絕不至於如此。」渥博頓勳爵喃喃說道。
三人一時無話可說,兩個年輕人站著望住老人,過一會兒,老人又要了一杯茶,渥博頓趁著同伴給老人斟茶時,又開口道:「我想你裹著那條毛毯一定挺不自在的。」
「不成,不成,不能拿掉毛毯!」那穿絲絨外套的先生叫道:「你可別灌輸他這種思想。」
「那是我太太的。」老人簡潔地解釋。
「噢,原來是有感情因素的—」渥博頓做了個抱歉的手勢。
「我想等她回來應該還給她。」老人繼續說。
「拜託你別做這種事,還是留著蓋你那不中用的腿吧。」
「你別瞧不起我這雙腿,」老人說,「那可是一點不輸給你的。」
「好吧,隨便你愛把我的腿說成什麼樣子。」兒子道,把茶遞給他。
「誰說不是,我們是兩隻跛鴨子,半斤八兩。」
「謝謝你抬舉我做鴨子,覺得茶怎麼樣?」
「還有點燙。」
「我是好意讓它燙著點兒的。」
「我心領了。」老人嘀咕著,又慈祥地說:「他是個好看護,渥博頓勳爵。」
「他不會笨手笨腳的吧?」渥博頓勳爵問道。
「不會,他不笨,想想他自己都是個病人,他是個好看護—病看護,我這麼叫他是因為他原就是病著的。」
「得了,爸爸!」這位有病容的年輕人叫道。
「唉,本來就是嘛,我倒希望你沒病沒痛的。我想你也很無可奈何。」
「我會努力,我有這個打算。」年輕人說。
「你生過病嗎?渥博頓勳爵?」老人問。
渥博頓勳爵想了一會兒,「是的,先生,有過一次,在波斯灣。」
「他在哄你呢,爸爸。」年輕人道:「那是一個笑話。」
「笑話似乎越來越多了,」父親平靜地說:「不管怎麼樣,渥博頓勳爵,你看起來不像生過病的人。」
「他得的是厭世症,剛才還在跟我說呢,說他活得非常不耐煩。」渥博頓勳爵的朋友說道。
「真的嗎?勳爵?」老人很嚴肅地問道。
「假如真的話,令郎卻沒有給我什麼安慰,他這個可悪的人十足的玩世不恭,
不肯好好跟我談,他簡直什麼都不相信。」
「這是另一種笑話!」被罵玩世不恭的人說道。
「都怪他身體太差。」父親向渥博頓勳爵解釋道:「這個影響了他的思想,改變他對事物的看法,彷彿覺得自己很倒楣。不過,理論上說是這麼說,實際上全然不是,你知道,他的精神一點不低頭,我很少看到他不快樂的時候,就連現在也一樣。他常常使我得到鼓舞。」
給形容成這樣的年輕人瞧瞧渥博頓勳爵,笑道:「這是明著誇獎我呢,還是暗著罵我不知好歹?你是希望我按照理論去做嗎?爸爸。」
「不得了,那我們就有好戲看了。」渥博頓勳爵叫起來。
「我希望你不要用這種口氣。」老人對兒子說。
「渥博頓的口氣比我還糟,他假裝無聊得要死,我可一點也不覺得,我只覺得生活簡直太有意思了。」
「啊?太有意思!你不應該讓它『太』有意思,你曉得。」
「我來這兒從不覺得無聊,」渥博頓勳爵道:「在這裡聊天簡直好極了。」
「這又是一個笑話嗎?」老人問道:「無論到什麼地方去,你都沒有理由無聊,我在你這個年紀從來沒有聽過這種事。」
「你一定很晚熟。」
「那裡,我早熟得很,這正是原因所在,說真的,二十歲的時候我就相當成熟了,拼命地工作,只要你有事幹不用怕無聊,可是你們年輕人哪,都太懶散了,太喜歡享受,又挑剔得要命,遊手好閒,錢又太多。」
「噢,得了吧,」渥博頓勳爵喊道:「你可沒有資格嫌人家太有錢哦!」
「你是說,因為我是個銀行家?」老人問。
「你要這麼說也可以,你就是有數不清的財富—不是嗎?」
「那可不,」另一個年輕人同情地為他父親解釋道:「他捐出了一大筆錢。」
「我相信那不是慷他人之慨,」渥博頓勳爵說:「既然如此,不就更能證明他富有嗎?一個熱心公益的人最好不要數落別人太愛享受。」
「爸爸很愛享受的—享受施予他人的快樂。」
老人搖搖頭,「我不敢說我對這一代人的快樂,有過什麼貢獻。」
「親愛的爸爸,你太謙虛了!」
「這算得上一句笑話,先生。」渥博頓勳爵說。
「你們年輕人啊笑話太多了,除了說笑就沒有別的樂子了。」
「多虧世界上有的是笑話。」有病容的年輕人道。
「我不相信—我認為社會上的問題越來越嚴重,年輕人總有一天會
體會到的。」
「問題越變越嚴重—那麼可供笑談的資料才會多啊。」
「那些一定是可卑的笑話囉。」老人道:「我承認時代會大轉變,也不一定都變好。」
「我很贊同你的話,先生,」渥博頓肯定地說,「我確信時代會有大的轉變,奇怪的事會層出不窮,正因為如此,我覺得很難奉行你的忠告,記得有一天你曾對我說,我應該要『抓牢』一件東西,世事多變,一個人很難抓住什麼,也許下一秒鐘它就隨風而逝了。」
「你可以抓牢一個漂亮的女人。」他的同伴道,又補了一句,算是對父親做解釋:「他一心一意想戀愛呢。」
「漂亮的女人也許會飛走!」渥博頓勳爵嘆道。
- 11月 11 週日 200700:15
花園山莊的下午茶-1
花園山莊的下午茶-1
第一章(共三小節001.002.003.)
(001)
某些時候,人生中再沒有甚麼愉快的時光,能比得上正經八百地喝個下午茶了。到那時節,不管你喝不喝茶──有的人當然是從來不喝的──氣氛本身就很愉快。我腦子裡浮現一個怡人的背景,不妨我們就以一場無傷大雅的消遣,做為這個簡單故事的開端吧。
這個小餐宴的道具已在一棟英國鄉間的舊宅子前擺下,時間是在一個,我應稱之為燦爛無瑕的夏日午後。正午已過,天色尚早,而剩下的卻是午後最精緻,最稀有的時光,離真正的夜幕低垂還有好幾個小時,只不過,夏日的艷光漸褪,空氣中瀰漫著芳香,陰影斜斜地投射在平坦而稠密的綠茵之上,隨著時間慢慢地拉長,閒情逸致遂應景而生,而這或許是此時此刻,讓一個人覺得心曠神怡的主要原因。
從五點到八點這段時間,對某些人而言有點兒沒完沒了,但是,對眼前這些人喝下午茶的人來說,這段時光的快樂卻是享之不盡的哩。他們靜靜地品嘗著其中的樂趣,但他們並不是一般所認為,雅好此道,會像我所說的,正經八百地喝茶的那種性別的人。
投在美麗草坪上的人影,細細長長,是一位老人坐在一隻深陷的藤椅裡,身旁有一張矮桌,桌上的茶已經準備好了,另外還有兩個年輕人在他面前,閒閒地踱著步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老人手上端著茶杯,那是一只不尋常的大茶杯,繪有鮮明的色彩,有別於那套茶具的款式。他以一種非常留意四周的神情喝著杯中的茶,杯子湊近嘴邊老半天,臉卻朝屋子那邊望過去。那兩個年輕人或許是喝完了,或許是對這套儀式沒那麼帶勁,只是抽著煙,繼續走來走去。其中一個每次經過老人身邊時,總要對他凝神注視一番,老人則渾然未覺,只把目光停留在大屋子的紅色正門之上。這座廣植草坪的宅子的確值得如此留連觀賞,是一棟很有個性的建築,在我所想描繪的英國宅子中最為獨樹一格。
它依矮丘而建,俯瞰著一條河—河流在四十餘哩外的倫敦,就叫泰晤士河。面對草坪,是個有長型山牆的大門,為紅磚所造,那磚的顏色經過時間的淬勵和氣候的薰染,不但不顯陳舊,反而增添細緻的古意,上面爬滿長春藤,屋頂上散佈著許許多多的煙囪,窗戶雕刻著繁複的花樣。
這個屋子不但有名氣而且也有來歷,那位喝著茶的老先生會很樂意告訴你這些事:它怎麼在愛德華六世時代蓋起來,怎麼伺候伊麗莎白一世住了一宿(那張女王陛下御體睡過的華麗大床—雖然又粗又硬—至今仍然擺在那間臥室裡象徵著最高的榮譽。),在克倫威爾兵亂時代又怎麼毀於戰火,然後,在復辟時代(譯注:十七世紀的查理二世時代)又怎麼修建和擴充,接著十八世紀時,外觀遭到損壞又經過改造,最後到本世紀(譯注:指十九世紀),怎麼換了主人,並受到該精明的美籍銀行家如何的妥善維護。新任主人之所以買下它,原本只是因為便宜(至於其他太複雜的因素就不贅述),起初嫌它外觀醜陋,老舊,不舒服,直到二十年後的今天,他才對它產生了感情,能真正欣賞它的美。
所以他知道屋子所有的特點,會告訴你站在哪兒可以綜覽全景,再什麼正確時刻,你可以觀賞到,崢嶸奇突的屋角,在磚造牆上投下溫柔而慵懶的陰影,所造成的美景。除了我已說過的這些外,他對歷任屋主和居住過的人如數家珍,不過,他這樣品評人物時,也會不動聲色地承認,屋子所有的光榮歷史到他這一代卻乏善可陳。
可以眺望屋前這片,我們所提到的草坪的,並不是正門的入口,正門還在另外一邊。這裡極端隱密,而那廣大一片的如茵綠草直舖到平坦的山丘頂上,彷彿是從豪華的室內延伸出去的大地毯。
高大而靜止的橡數和山毛櫸,其投影像天鵝絨的簾幕一般密實,把整個地方粧點得有如置身室內,草地上有座椅和靠墊,有瑰麗的地毯,以及散落各處的各類書報。河流離這裡還有一段路,地在哪兒往下傾斜,草坪也就到哪兒戞然而止,不過,再下去直到河邊的路,仍是個散步的好地方。
這位矮桌旁邊的老先生三十年前從美國來,當年和他的行李一起過來的,還有他的美國人長相,三十年了,始終保持原樣,因此,如有必要,他還有十足把握,原封不變帶回老家。不過,現在他顯然無法再跋涉了,他的旅程已經走完,如今只是在大行之前暫歇腳步。
他有一張刮乾淨了的,瘦削的臉,五官端正,表情安詳而精明,由於神色變化不大,因此那分安詳而精明越發顯得可貴。它似乎在述說他的成功係經過無數次失敗,而終於沒有被擊倒的結果,並不是他得天獨厚,也不應遭人眼紅。他當然閱人無數,飽經世故,當他終於慢條斯理,小心翼翼地把大茶杯放回桌上時,從他那似笑非笑,清癯寬闊的雙頰上,以及詼諧風趣,閃閃發光的眸子裡,似乎可以看到樸拙和純真。
他穿著整潔,一身黑亮,膝蓋上覆著一方毛毯,腳上趿著一雙厚繡花鞋。一隻漂亮的短毛獵犬蹲在他椅邊的草地上,眼睛痴痴地望住牠的主人,那神情就好像他在看他那外表越來越氣派的住宅,另外一隻活蹦亂跳的小獵狗,則在其他兩個年輕人的身邊跟來跟去。
其中一位體格碩健的男士,年方三十五,那張英國人的臉,跟我剛剛所描繪的那位老先生的,完全不同,那是一張非常英俊的臉,面色紅潤,輪廓分明,神情開朗,有一雙神采奕奕的灰眼珠,蓄著濃密的棕栗色鬍鬚。此人因養尊處優而顯得容顏出眾,那無憂無懼的氣質,得自濃厚書香的薰陶—使得任何人一看到他,幾乎要情不自禁地傾倒。他穿著帶刺馬釘的長靴,彷彿馳騁了好久,才剛剛下馬,戴著一頂看來太大的白色帽子,兩手抄在背後,一隻又白又大又好看的拳頭裡,緊緊抓著一雙骯髒的皮手套。
另外一個在他身邊草地上踱來踱去的年輕人,造型就很不相同了,雖然可能激起你強烈的好奇,卻不會像對那壯碩男士一樣,使你幾乎盲目地想成為他。他整個人是瘦高而嬴弱的,臉上混合著難看的病容和吸引人的機智,嘴上蓄著短髭,兩腮糾結著鬍鬚,而這絕對不是一種刻意的設計。
他看起來慧黠而不祥—兩者絕不可能相得益彰,他穿一件咖啡色絲絨外套,雙手插在口袋裡,從姿態看來,這習慣的養成已經年久月深了。他走起路來歪歪斜斜,可見腿腳無力。我前面提過,他經過老先生身邊時總要停下來注視一會兒,這時候由他們臉孔的比較,你很容易發現他們是父子。父親終於察覺了兒子在看他的用意,回他一個和煦的微笑。
「我最近身子還不壞。」老人道。
「你把茶都喝了嗎?」兒子問。
「喝了,很好喝的。」
「要不要我再倒一些?」
老人想了想,安詳地說:「嗯,待會兒再說吧。」他說話有美國口音。
「你冷嗎?」兒子問。
父親緩緩撫著腿,「啊,我說不上來,現在還感覺不到。」
「也許已經有人感覺到了。」較年輕的那位壯碩男子笑道。
「唔,我倒希望有人經常想想我的處境。你會嗎?渥博頓勳爵?」
「啊,經常的!」被老人稱呼為渥博頓勳爵的紳士立刻答道:「照我看來,你現在可是享盡清福了。」
「我想也是吧,從哪一點看都沒有什麼遺憾。」老人低頭看看膝蓋上的綠毯子,輕輕撫平它,「不過,享了這麼多年清福之後,卻有點淡而無味了。」
「對,享福就是有這麼一個缺點,渥博頓勳爵道:「只有在失去的時候方知可貴。」
Elsa說:
故事開始於花園山莊的園子裡,作者以說故事人(narrator)的口吻敘述出來。十九世紀的小說,都有這種傳統,本書中,不定時出現的那個「我」,就是作者自己。
第一章有三個人出場,其實介紹了五個人物。達契先生,他的兒子瑞夫,和英國貴族渥博頓勳爵三個人在喝茶談天,聽得出來,瑞夫和渥博頓勳爵是好朋友,熟到不行。關於達契先生,作者說他「閱人無數,飽經世故」,「從他那似笑非笑,清癯寬闊的雙頰上,以及詼諧風趣,閃閃發光的眸子裡,似乎可以看到樸拙和純真。」也就是說,這個老人不是老古板,有錢也有趣,這是很難得的。後來也真的証明,他眼光銳利,預言準確,雖然都不是存心預言。
瑞夫的吊兒啷噹,一開始就在我們印象中形成了,「他看起來慧黠而不祥」,「整個人是瘦高而嬴弱的,臉上混合著難看的病容和吸引人的機智,嘴上蓄著短髭,兩腮糾結著鬍鬚,而這絕對不是一種刻意的設計。」
父親顯然有病,兒子又很不健康,父子倆卻感情很好,父親還誇獎兒子:
「他的精神一點不低頭,我很少看到他不快樂的時候,就連現在也一樣。他常常使我得到鼓舞。」
第三位介紹的是渥博頓勳爵:
體格碩健的男士,年方三十五,那張英國人的臉…是一張非常英俊的臉,面色紅潤,輪廓分明,神情開朗,有一雙神采奕奕的灰眼珠,蓄著濃密的棕栗色鬍鬚。此人因養尊處優而顯得容顏出眾,那無憂無懼的氣質,得自濃厚書香的薰陶—使得任何人一看到他,幾乎要情不自禁地傾倒。
他們談到女人,達契先生大發議論,說:
「女人是我們的救星,我指的是最優秀的女人—因為我知道好壞的差別很大。費神物色一個好女人,跟她結婚,那麼你的生活就會變得有趣多了。」
這話好笑,兩個年輕人卻不敢笑,達契先生和達契太太的婚姻並不幸福,這是公開的事實,所以,他所選的太太顯然不是他的救星。
這就把達契太太引出來了。她本人雖然不在現場,卻是本章最活靈活現的角色。從兒子口中,我們知道達契太太從美國帶回來一個外甥女,也就是她妹妹的女兒,和瑞夫是表兄妹關係。
她慣常打電報,她兒子說:「我媽媽對濃縮文字卻功夫一流。」她的電報像打啞謎似的,很能製造「笑」果。渥博頓勳爵對此美國表妹很感興趣,頻頻問達契太太幾時到達,父子都曰不知,「你在那裡巴巴地等,她決不打來—你不等,她偏偏打來。」老人說,這就是達契太太的性格。
如果是我,我對表妹的興趣不會比達契太太大,這麼一個「搞怪」的婦人,才真的令人期待呢!
延伸閱讀
- 9月 12 週三 200717:32
四海為家何處家的主題
四海為家何處家的主題
詹姆士由於長年居住歐洲,特別能感受不同國籍,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之間的差異與摩擦,他很為歐洲成熟而豐富的文化遺產著迷,卻也看出古老文明所遺留下的敗壞與邪惡,美國是新生兒,具有一種自己也不明所以的糊塗活力,是他心目中純真(innocence)的表現,把純真放到歐洲頹廢(decadence)環境裡去,會發生什麼變化?這是詹姆士最有興趣研究的課題。他把純真而懷抱理想主義的美國與沉淪的歐洲之間的抗衡,寫成長篇小說,以探討他的國際主題(the International Theme)。
「仕女圖」裡的人物,除了渥博頓勳爵以外,都是美國人,歐士夢與媚珥夫人,這兩個用來代表歐洲墮落力量的「反派」(villain)原籍也是美國,他們和達契先生一樣,移民歐洲,一住數十年,變成所謂四海為家的世界公民(cosmopolitan),杭麗艾德,這個出了名的愛國者非常看不慣瑞夫,覺得他每天無所事事,伊莎貝爾替他辯護:「他就是人家說的世界公民。」杭麗艾德答說:「那就是說他什麼都沾點邊兒,也什麼都不像。」(見第十章)
媚珥夫人初識伊莎貝爾,為了攀關係,對她說,我們是同胞。達契太太說:「我老是忘了妳出生哪裡。」媚珥夫人道:「我是在星條旗的庇蔭下出生的。」她出身布魯克林,在一個海軍造船廠出生,父親是海軍高級將領,她說:「我應該愛海才對,但我非常討厭…我喜歡陸地。」我們不能忽略媚珥在「造船廠」出生這個小細節,她漂泊一生的習慣是與生俱來的,永遠浮浮沉沉,沒有歸屬,她喜歡陸地,但陸地上也沒有她固定的家,在羅馬的品仙谷中她有個居所,但經常人去樓空,雲遊各地古堡豪宅,在貴族人家免費吃住。她自己承認:
「我認為我們是可憐的一群…如果我們不能做土生土長的美國人,我們當然變成名不正言不順的歐洲人…我們只是爬在表面上的寄生蟲,沒有腳可以站在地上…一個女人,對我就好像沒有根,到處萍漂,不論她在哪兒,她都得留在表面上,辛苦爬行。」
媚珥夫人還說得出她的背景,歐士夢就根本失去記憶,媚珥夫人口裡說她是伊莎貝爾的同胞,但終究還是說出真心話:「我想我了解我的歐洲。」她沒確實說她是歐洲哪個地方的人,基本心態還是四海為家的。歐士夢就不同了,在第四十八章裡,他很反常地向辜武發表了許多「個人」的看法:「像自己這種積習難改的義大利人,能夠和純正的外國人談談天,很能一新耳目。」
歐士夢是非常典型的cosmopolitan,過度崇敬歐洲的傳統,並經常輕視美國的膚淺。伊莎貝爾並不認為媚珥夫人是個美國人,媚珥夫人自己說:「我來自天邊,屬於那古老久遠的世界。」對美國並沒有什麼微詞,歐士夢則對「外國人」辜武批評美國:「整個美國都處心積慮地要把你塑造成(那種淺薄之輩)那樣,但你抵擋住了…然而你又是現代的。」(見第四十八章)歐士夢對傳統敬仰得不得了,他說「他就是傳統本身」,他認為傳統是一種體制,一種自覺,其實也就是一種裝作出來的架勢,他告訴伊莎貝爾,一個人若不幸無法擁有傳統,「他必須立刻著手製造一個」,他之所以恨伊莎貝爾,有部分也是因為她沒有傳統,他很為她感到羞愧。他自己最得意的事情是,用「老法子」把女兒盼喜撫養長大,盼喜是伊莎貝爾心頭的痛,這小女孩簡直是基因早被設定的生化人,唯服從為人生最大的目的。為了盼喜,伊莎貝爾毅然回到羅馬,這種發自內心的義氣(moral spontaneity)是歐洲人,英國人都沒有的。一八七O年三月,詹姆士寫信給他哥哥,提到:
我嫌惡他們(指歐洲)極為可悲的一種欠缺—迷離.坦坡就有—發自內心的義氣。
出身新英格蘭的伊莎貝爾,雖然不能免除傳統的,「上帝選民」的優越感,但在歐洲面前,也還是謙卑不自在的,她小時候隨父親流浪歐洲,聽到羅集葉(自小在歐洲長大的美國人)說話的腔調,「相信天上的神仙彼此之間都用一種奇怪的法式英語來溝通」。初見媚珥夫人,聽她又彈得一手好琴,又會說法語,還以為她是法國人,再觀察久一點,甚至連上流階層的德國人,奧地利人,男爵夫人,伯爵夫人都有可能。後來知道不是,便又認為,「既然琴彈得這麼好,做一個美國人似乎比法國人更來得希奇。」
媚珥夫人是伊甸園裡的蛇,是她引誘伊莎貝爾去吃知識的禁果,她有一雙明亮的灰眼睛,裡頭容不下愚昧,也容不下眼淚,為了生存,她已經把良心放在一邊,我們細讀她們兩人初見那一幕,就可以隱約了解,良心在媚珥夫人生命裡扮演什麼角色。
那是下午時分,「秋日的暮色聚集而來…雨洗刷著清冷的草坪,越下越大了,風則搖撼著樹。」屋裡的伊莎貝爾卻「心中充滿感激之情」,在聆聽媚珥夫人彈奏舒伯特的曲子,她聽不出來是什麼曲名,又要求媚珥夫人再彈一曲,她們談著話,伊莎貝爾問道:「妳想做什麼妳從前沒做過的事呢?」此時媚珥夫人「心不在焉地翻著樂譜」說道:「我有很大的雄心。…我的夢想曾經那麼偉大—那麼荒謬絕倫,老天在上,我還有夢呢!」她轉身面向鋼琴,開始凝神莊重地彈奏起來。
伊莎貝爾一點也不知道,這優美的琴音會把她帶到萬劫不復的地方。她得到意外之財,心中內疚,瑞夫安慰她:「不要質問妳的良心如此之甚—那會像彈奏壞鋼琴一樣荒腔走板。」
比照媚珥夫人的琴技,琴音可以任由指尖輕瀉,她的良心可以說一點也不會不安。
雨,在伊莎貝爾的生命裡,是莊嚴隆重的交響樂,命運之神要在天地變色之際才肯降臨,在紐約阿爾伯尼的家中,姨媽達契太太走了進來,時值早春,寒雨嘩嘩下個不停,她的命運從此改變。這個神是幸運之神,但是在秋日午後降臨的這位,來者不善,是要叫她吃不完兜著走的。
她們初見又要道別,伊莎貝爾吻了媚珥夫人,再見面時,伊莎貝爾已經有了七萬英鎊的身價,媚珥夫人「趨步向前,雙手置於伊莎貝爾肩上,端詳片刻,俯身吻她。」
這一吻是魔鬼的印記,額頭有了這烙印,不論你到天涯海角,永遠也逃不出他的魔掌心。
故事發生的時間約從一八七一到一八七七,詹姆士把這六年間發生的大事,以舞台劇的方式,一幕幕呈現在觀眾面前。讀者的確是「觀」眾,你必須用劇中人的眼睛去看,用作者的眼睛去看,用你自己的眼睛去看,然而你所看到的,都不是真正的本人,讀者站在一面鏡子前,劇中人物就在你身後,象憂亦憂,象喜亦喜,他們的一颦一笑逃不過你的眼睛,但你得全神貫注,因為,在你眨眼的瞬間,某些精采的片段已經倏忽而過了。
詹姆士觀察入微,緊迫盯人,使人不禁想起希臘神話裡的阿葛斯(Argus),傳說宙斯天神看上哀娥(Io),被善妒的天后赫拉發現,宙斯把哀娥變成一頭小母牛以逃避赫拉的追蹤,赫拉便派巨人阿葛斯去盯住小母牛,阿葛斯身上長了一百隻眼睛,永遠不擔心盯丟了哀娥。詹姆士用阿葛斯之眼,日夜不眠,看盡眾生的靈魂深處,並在你一不留神之際,把你寫入小說。
- 9月 12 週三 200717:27
「聰明誤」的主題
詹姆士在「仕女圖」中所用的意象,不論明諭或暗諭,簡直不勝枚舉,讀他的小說要有耐心,然後就漸入佳境。他帶你去的地方—如果你完全信任他的話—是一個天堂樂土,有金沙布地,上有樓閣以金銀琉璃玻瓈車磲赤珠瑪瑙而嚴飾之。凡人至此,只有佩服,五體投地。近代中國文壇上,有個張愛玲,能以一枝千嬌百媚的筆寫精采的短篇小說,她是散花的天女,而詹姆士呢,在我看來,簡直是覺者說法,其所具之大威神力足以令諸天起大震動。
在紐約版的序文中,詹姆士說,這本小說的主旨寫的是一個女孩子和命運的對抗,他把重心放在女孩子的「意識」上,只有她看到的,想到的,感受到的真實,那才是真實,但作者的觀點也沒有那麼狹隘,他有時顯然不放心伊莎貝爾的判斷力,把意識轉到其他人身上,以至於有時候我們以為是作者現身說法,品評起伊莎貝爾來了,卻不料原來是我們早已不知不覺跑到瑞夫的意識裡去了。
詹姆士到底也有意當伊莎貝爾的精神導師,但他儘管循循善誘,無奈伊莎貝爾被他度了一口氣,已經活了過來,自顧任性地走她自己的路去了。
一個冰雪聰明的美國女孩子,懷抱著純真與理想,卻敵不過古老歐洲那股頹唐墮落的力量,由歐士夢和媚珥夫人聯手設下陷阱,把伊莎貝爾引到一條沒有通路的死巷,伊莎貝爾知道錯了,枉費她聰明反被聰明所誤,然而明知是誤卻偏要錯到底,這是伊莎貝爾個人的悲劇,也是命運對她的嘲弄,但如果不是她個性這麼執抝,「仕女圖」恐怕就要淪為鴛鴦蝴蝶派的消遣讀物了。
伊莎貝爾不是個受害者(victim),命運雖然作弄她,但她可以規避卻不規避,自己選擇了自己的路,這使她浮現出一種悲劇英雄的色澤,擺脫了弱女子的傳統形象。詹姆士雖沒有明說,但書中處處充斥著「聰明誤」的主題。伊莎貝爾嫁錯了人,她卻認為「一個女人犯了這種錯誤,唯一的補救方法是—接受事實,傻事做一次儘夠了,尤其注定要傻到底的事,再犯一次不見得能錦上添花。」(見第四十章)她的好友杭麗艾德問起她的婚姻,她坦白承認:「我不能公開我所犯的錯,我覺得很不體面,我寧可死了也不能承認。」(見第四十七章)
伊莎貝爾本質上是個中規中矩的人,只不過,她要在那個有限的框框裡面,享受最大的自由。在第七章裡有一段到道姨媽要她一同上樓去,因為夜深了不宜單獨和男士相處,她順從了,達契太太原以為她「很獨立」,這下也吃了一驚,伊莎貝爾順從的原因是:她要知道一個人不應該做些什麼事。
「以便妳好去做它?」達契太太問。
「以便我好去選擇要不要做。」伊莎貝爾答道。
伊莎貝爾追求的自由是「選擇」的自由,她曾說:「我不想庸碌,我希望能選擇我的命運,了解人世間的事,不是別人按照社會習俗,認為適合我知道才來告訴我的那種。」
詹姆士在她身邊安排了左右兩大護花使者,一個是英國貴族,一個是美國實業家,她並不懷疑這兩個男人對她的愛,她是怕。她真正去愛的,是歐士夢,一個冒牌的閒雲野鶴,按照社會習俗,她絕對應該選擇渥博頓勳爵,他了解她,欣賞她,也願意給她自由,但她對他沒有愛情,有的只是一種虛榮。杭麗艾德極力主張伊莎貝爾應該嫁給辜武,辜武當然是一往情深的,但主要的原因是,他是美國人。杭麗艾德希望她嫁本國人,「以免被歐洲人同化。」
歐士夢娶伊莎貝爾的理由很簡單,她有錢,但有錢的女人多的是,不一定非伊莎貝爾不可,然而他仰慕她,「因為她是他所見過,最有想像力的女人」,一個想像力豐富的–女人,慿自己單方面的理想對事實做判斷,做人生最重大的抉擇(此乃作者在序文裡所謂的presumption,事實推斷,臆測或自以為是。)如果大家都認為她應該立志為錢結婚,才可以相得益彰,她則要大聲反駁你:「我要自由自在地遵循自己的真感情!」結果她嫁給一個最沒有感情的人,她在文化曾經高度輝煌過的羅馬居住,其實如同身處廢墟,心裡卻一片死灰,在這樣的環境裡發現了自己,她必為此而受折磨,命運嘲弄她,我們則為她感到心疼。
婚姻變成悲劇,起源於那裡頭充斥著背叛。他刻意隱藏自己,使她看錯了他,而她何嘗不曾掩飾真正的自我,把他給騙了呢?雙方都覺得對方背叛,背叛之起,是因為兩個人都被聰明所誤。
伊莎貝爾婚姻不幸,她的結局完全出乎瑞夫的意料之外,他儼然是她的影子舵手,一舉扭轉了她的航向,他父親曾問他:「你能從中獲得什麼好處?」瑞夫答道:「能滿足我想像力的需求。」又是想像力,瑞夫的「如意算盤」打錯了,他父親早說過,「我不認為我懂你的心,…這似乎是入人於罪的。」
老達契鼓勵過瑞夫娶伊莎貝爾為妻,他說:「你有大好的方便之門。」瑞夫說:「這是天大的遺憾我竟不能踏進去。」伊莎貝爾嫁後,瑞夫抱病來到羅馬「看」他暗中導演過的戲,由於歐士夢的關係,他進不去伊莎貝爾的家,她瞞著她的不幸,不讓他知道真相,身體與感情都被隔離,使他的生命更顯得荒謬,這時候他連「觀察者」都做不到了。
人生對他是一場戲,他買了票就要值回票價,但由於他無望的愛,誤了伊莎貝爾的一生,臨終前,瑞夫慨歎:「唉,妳這叫什麼成全我呀!」伊莎貝爾說:「你給了我一切,而我又怎麼回報你啊!」瑞夫說:「妳想要親自見識人生,但未蒙允許,妳因這願望而受罰。」伊莎貝爾說:「啊沒錯,我受到處罰。」兩人之間有無窮的遺憾,這又是聰明所誤。
在達契太太口中,一個全歐洲最聰明的女人-媚珥夫人,也難逃聰明反被聰明誤的下場。和伊莎貝爾初次見面時,她就對伊莎貝爾說,她有很大的野心,指的是,若能回到伊莎貝爾的年紀,一定可以把日子過的更好。
她說:「如果我們從內心找不到年輕,不妨往外求。」像伊莎貝爾這樣年輕,後來又莫名其妙變有錢了的女孩子,自然更可以大加利用了。媚珥夫人的性格像個謎,你永遠弄不清她要的是什麼,歐士夢這麼說她:「妳的生活就是妳的野心。」
促成了歐士夢和伊莎貝爾的婚姻,對她並沒有好處,所有的人都看清她的手段之後,她說她要回美國去,達契太太一聽這消息便道:「到美國?她一定做了見不得人的事!」一個在歐洲流浪久了,別人都忘記她出身何處的人,回到出生之地,並不是落葉歸根,而是被放逐,失去歐洲亮麗的表演舞台,去到素有清教徒嚴苛傳統的新英格蘭(我們有理由相信,她應該和詹姆士另一部小說「歐洲人」裡的尤姬一樣,是去波士頓或者去紐約,她自己原就是出身於布魯克林。)對她而言,這不啻是一種懲罰。
圍繞著這幾個主要角色(抱歉,詹姆士自己說,除了伊莎貝爾知外,別無主角)週遭的,有幾個次要人物,雖不具備舉足輕重的地位,卻肩負著某種任務。簡密尼伯爵夫人,歐士夢的姊姊,在社交圈是個聲名狼藉的女人,謊話連篇,媚珥夫人算準了她的話沒有人會信,所以也不擔心自己有把柄落在她手裡,誰會料到,盼喜的身世是由她嘴裡洩漏給伊莎貝爾的。媚珥夫人把簡密尼伯爵夫人看成希臘神話裡的卡珊卓(Cassandra),空有預言的本事,但沒有人會信她的話。伊莎貝爾信了,媚珥夫人又一次失算。
老達契雖同意修改遺囑,但也表示這會「入人於罪」,果然一語成見讖,伊莎貝爾終究受到命運的「懲罰」。杭麗艾德反對伊莎貝爾繼承遺產,伊莎貝爾問道:「妳真的相信遺產會害了我?」杭麗艾德說:「我希望它不會毀了妳,但它確實會為妳帶來危險性,…意外之財會使妳被一小撮自私而無心肝的人包圍,他們最喜歡妳不食人間煙火。」又是個女預言家,不過你要是當著杭麗艾德的面這麼稱呼她,她一定會瞪起她那雙,彷彿不用帶子綁緊隨時會蹦出來的大眼睛,駁斥你「胡說八道」!(這句話是筆者自作聰明,但不一定謬誤。)
詹姆士善於嘲諷,他在序文裡承認,在杭麗艾德這個角色上操弄得有點收不了手,她是出了名的愛「捍衛美利堅合眾國」,一下輪船就說對英國人的印象並不好,但是她最後卻嫁給了英國人班林先生,伊莎貝爾在身心俱疲的情況下,聽到這個喜訊都忍不住要笑。有文評家說,伊莎貝爾是書中的讀者,看來詹姆士連我們這群書外的讀者也不放過,一定要在讀者身上試一試他那「誤」字訣的法力。
最後還有一個最不起眼的人物也一併介紹,他是渥博頓勳爵的弟弟,早年是個摔角力士,後來當起教區的牧師,聽說沒事兒還會在家裡把僕人摔個仰八叉,伊莎貝爾想不通這個俗人怎麼給予俗人精神上的慰藉?不但伊莎貝爾不知道,連我們也一頭「霧」水,這種出人意表的安排,也算是詹姆士「誤」字訣的運用吧!
- 9月 12 週三 200717:25
仕女圖的故事梗概
仕女圖的故事梗概
「仕女圖」講的是一個美國窮少女因緣際會到了歐洲,又從姨父那裡繼承了七萬英鎊遺產,被人利用,終身所託非人,卻甘願一生在婚姻的枷鎖中盡責任,永不後悔的故事。故事講來似乎簡單,一口氣便道盡其梗概,但事實並非如此。全書有非常多的心理活動,使得簡單的事情可以冗長進行,例如在四十二章裡,完全沒有動作,只有女主角獨坐燈下沉思,這一幕的心理獨白,作者自認為是全書的高潮,它描寫的是女主角的「意識狀態」(conciousness),讀者必須與她感同身受,才能了解她。
伊莎貝爾.雅澈坐在阿爾伯尼的家中,心煩意亂地想讀一本艱深的書,一位不速之客,素未謀面的姨媽忽然來訪,答應帶她到歐洲去見識一番,女孩子答應了。姨媽不是她生命中唯一的命運之神,她那病入膏肓的表哥瑞夫偷偷愛上她,瑞夫的好友,英國貴族渥博頓勳爵向她求婚,她結交有一年之久的美國男友辜武,聽說他赴歐旅遊,也趕緊追到英國去見她,非要她答應嫁他不可。這兩樁平常女性求之不得的好因緣,都被伊莎貝爾拒絕了,理由是她希望見識人生,體驗人生,不想太早被綁住,她要「自由」。瑞夫說服他父親修改遺囑,把他份內該繼承的遺產分一半給伊莎貝爾,瑞夫認為財富可以使她得到自由,不必為了飯票而嫁人。
得到意外遺贈的伊莎貝爾開始要受到另外一位命運之神的擺弄了,她在姨父的花園山莊認識了媚珥夫人,在伊莎貝爾眼中,梅珥夫人迷人,聰明,有同情心,教養好,高人一等,獨一無二,風華冠群英,對他十分仰慕,很快便與她變成好朋友。媚珥夫人一心要把她介紹給老情人歐士夢,希望伊莎貝爾跟他結婚,可以照顧她和歐士夢的私生女盼喜,以便幫這純潔的小女孩找到一門好親事。
伊莎貝爾果然不顧眾親友的反對,毅然嫁給了歐士夢,婚後一年,就發現歐士夢不是她想像中的那種人,甚至於是完全相反,而歐士夢也發現他看走了眼,以為伊莎貝爾是很容易調教的女人,事實卻不然。兩人貌合神離,表面上卻掩飾得天衣無縫。
然而一切都逃不過瑞夫的慧眼,在伊莎貝爾婚前,他曾坦率進言,卻不為伊莎貝爾接受,如今的她更要瞞得密不通風,才不會顏面無光。瑞夫身罹重病,支持他活下去的動力是:對於他今生最感興趣的人的未來,他還沒有看夠,還不滿意,他要看她怎麼改變她丈夫-或她丈夫怎麼改變她。
瑞夫終於撐不下去,伊莎貝爾要從羅馬的家趕赴英國,到花園山莊陪伴瑞夫走完人生最後的旅程。臨行之時,她接連聽到兩則駭人聽聞的消息,一則是,盼喜是媚珥夫人的親生骨肉;另一則是,他之所以繼承大筆遺產,完全是瑞夫一人促成的。
至此,伊莎貝爾知道自己被利用了,她和媚珥夫人正式決裂,不希望此生再見到她。瑞夫死了,臨終託美國人辜武照顧伊莎貝爾,伊莎貝爾仍是拒絕,她回到羅馬去了。
書中的主要人物,伊莎貝爾.雅澈,瑞夫.達契,媚珥夫人,季伯.歐士夢,都是非常聰明的人物,伊莎貝爾思想敏銳,見解不俗,人長得高挑苗條,是那種會被人捧在手心,理該得人奉承的美國女孩子,她有熱切的渴望,希望能拓展視野,充實心靈,也希望深入體驗人生以印證她的理論。姨媽莉迪亞若不是看上她的聰慧靈敏,帶在身邊不至於丟人現眼的話,恐怕不會肯提議帶她去歐洲的。媚珥夫人在伊莎貝爾和歐士夢之間穿針引線,一手促成了這樁婚姻,連莉迪亞姨媽也看不下去,而最悲哀的是,連歐士夢都不領媒人的情,媚珥夫人失去了朋友,失去了老情人的感念,最後連她的私生女盼喜也不喜歡她,她失敗得最為徹底。
歐士夢是個什麼樣的人?值得伊莎貝爾不屑於英國貴族的求婚,嚴拒美國紡織廠小開的苦苦追求,獨排眾議,嫁給這麼一個,在媚珥夫人口中形容成「沒有職業,沒有名聲,沒有地位,沒有財富,沒有過去,沒有未來,什麼都沒有」的鰥夫呢?令伊莎貝爾心動的地方是:他旣貧窮又孤獨,卻又高貴。在第四十二章,伊莎貝爾有很長的內心獨白,回想起他的處境,他的心靈,他的臉,在在顯出一種說不出來的美,她感受到他無法實現夢想的無助,她可以愛他以成就美事,財富帶給她負擔,為了免除那種僥倖得來的罪惡感,她發揮了他最大的想像力,尋找一個最佳機會花她的錢:嫁給一個人窮志不窮,視錢財如糞土的人,希望他會善用她的財富,使她得到的遺贈更加顯得有意義,在戀愛的情緒中,她不但被愛,而且能給。她若沒有錢,便永遠不可能做到。
在第三十四章,瑞夫曾勸阻過伊莎貝爾,他說:「我相信妳應該嫁給更有份量的人。」伊莎貝爾的回答是:「一個人的丈夫只要對她自己有份量就夠了,能讓一個人刮目相看的地方,歐士夢先生是無以倫比的。」瑞夫說:「我自得其樂地為妳計畫一個光明的未來,妳不應該這麼輕易掉下來…我傷心得彷彿自己掉下來。」瑞夫批評歐士夢小家子氣,自私,把自己看得太了不起,伊莎貝爾卻辯稱:「我對他別有一種看法,他無足輕重,重要對他一點都不重要,如果這是你說他小家子氣的理由,我則說他氣魄大。」伊莎貝爾的結論是:他沒有錢,我就喜歡他這一點,我的抱負只有一個:自由自在地遵循自己的真感情。她將獨垂青於季伯.歐士夢這件事,當做命運的安排,是上蒼對她的偏愛。
瑞夫為此感到痛心,在他眼中,「她的信心十足強烈,她錯了,但她深信不疑;她被騙了,但…她貫徹始終。她的性格真是令人難以置信,為季伯發明一套天衣無縫的理論,他愛上的不是他真正擁有的東西,而是他表面上裝飾得冠冕堂皇的不足之處。這女孩子正在揮霍她所得到的全部好處。」(見第三十四章)瑞夫知道,「歐士夢這個人除了世人的觀感之外,其他一概不在意,他推說無意主宰世界,其實是俗世裡最卑下的奴僕,他衡量成功的唯一標準是,看俗世對你側目到什麼程度而定。」瑞夫從沒有見過一個人活得這麼步步為營。
在第四十二章,透過伊莎貝爾得內省,她看清歐士夢的真面目:他,凡手所觸,萬物凋零;凡眼所視,光芒盡失,…他身上長了邪惡之眼,一出現,日月無光,天地變色,被他看上眼的,下場悽慘,不得善終。他表象上和善,機敏而見多識廣,其實底下隱藏著自私自大,…他為了這個令人不齒的卑鄙世界而活,眼睛永遠盯著它不放,為的不是啟發,改造或拯救它,而是強迫它承認他高人一等。
初識之時,歐士夢對伊莎貝爾說,他最想當教皇,他要那種人間的至高崇隆,如果要不到,便索性做個閒雲野鶴,簡單過日子。其實他是雄心萬丈的,他的雄心為的不是討好世俗,而是要激起世俗的好奇,卻又不滿足它,藉以取悅他自己。把世人玩弄於股掌之中永遠讓他感到偉大,他一生所做,最直接能取悅他的一件事是,把雅澈小姐娶到手,雖然事之能成是因為伊莎貝爾徹頭徹尾被他矇蔽所致,但在某種意義上,卻也證實了世人是愚痴可欺的。(見第三十五章)
兩人婚姻不幸的關鍵在於:不信任,一方最珍惜的原則竟是另一方最為鄙視的。伊莎貝爾突然發現,「生活中無窮無盡的展望,竟通往一條黑暗的窄巷,沒有出路。」他恨她,因為她冒犯了他,她竟然有自己的思想,有也就罷了,可以擺著做裝飾品,它應該以他的思想為思想才對。歐士夢曾在婚前對媚珥夫人抱怨說:伊莎貝爾主意太多,不過都是些壞主意,犧牲了也不可惜。他要的只是她漂亮的外表,其他的什麼也不要留,伊莎貝爾說什麼也做不到,她不能放棄她的個性,她的感受,對事物的判斷,婚前,她為了自卑,一直小心掩飾這部分的自己,歐士夢婚後覺得受騙,旣改造不了她,便只有恨她,因此,恨它變成了他生活的重心和安慰。
伊莎貝爾也覺得受騙,她也錯看了他,但她的婚姻觀是:畢竟他們已經結婚了,而「婚姻即代表著,女人要和那個與她站在聖壇前共同發誓過的男人長相廝守。」婚前的她好奇,婚後的她冷漠,從前,她對居留於巴黎的美國人,每逢星期日下午便固定聚會之事嗤之以鼻,結婚之後,她還不是每星期四在家固定宴客?在瑞夫眼中,「她輕盈的步伐後面拖曳著沉重的裙擺,她聰慧的頭上戴著龐然的飾物,她代表的是季伯.歐士夢。」伊莎貝爾很願意盡一切努力不使丈夫失望。除了叫她放棄自己之外,她什麼都肯做,包括,促成渥博頓勳爵娶盼喜為妻。
渥博頓並不真想娶盼喜,他為的是找機會得以更加接近伊莎貝爾—如今已是歐士夢太太了。盼喜有她自己心目中的情人,此君雖然有幾個小錢,究竟不能和渥博頓的財勢相比。渥博頓勳爵自己打了退堂鼓。歐士夢美夢成空,便把氣出在伊莎貝爾身上,並把盼喜送入修道院去閉門思過。盼喜不能飛上枝頭做鳳凰,動怒的不只是歐士夢一個人而已,這回連媚珥夫人也忍不住了。
目中無人,行為古怪,勢利眼的達契太太對媚珥夫人讚不絕口,說她是全歐洲最聰明的女人,媚珥夫人身上一點缺對陷也沒有,最知分寸,識大體。瑞夫對伊莎貝爾這麼說:「她是當今世界我母親仰慕異常的一個人,如果我母親不是她自己的話,它會希望成為媚珥夫人。」伊莎貝爾簡直把媚珥夫人當做貴族,「彷彿整個慣長使用高雅藝術手腕的上流社會都來供她差遣似的」。媚珥夫人交遊廣闊,長袖善舞,才華洋溢,有個性沒脾氣,她一出現,即使不出聲音,別人也會自動安靜下來,她有一種魅力,伊莎貝爾最欣賞她的地方是:「她懂得如何思考,也懂得如何感受。」
如果此人還有缺點的話,那就是:不自然-本性太過迎合習俗,稜角被摩光了,是一個完美過頭的社交動物,她笑起來嘴角往左上方牽動,有人認為奇怪,有人認為虛偽,只有少數人會覺得優雅,伊莎貝爾就屬於第三種。
歐士夢的姊姊,簡蜜妮伯爵夫人就說過:「她(媚珥)最大的願望是做個毫無瑕疵的人—像一朵盛開的百合—是一個社交禮儀的完美樣板,…她一直都希望嫁個凱撒…她要她女兒去替她圓夢。」
私生女嫁不成貴族,那位慣常把自己遮掩得完美無瑕的女人,「險些」和伊莎貝爾「攤起排來」,露出了一點馬腳。
伊莎貝爾初見媚珥夫人時,兩人相談甚歡,一見如故,媚珥夫人就說過:「我的夢想曾經那麼偉大—那麼荒謬絕倫。」那個夢想,或者說雄心是什麼,在她和伊莎貝爾攤牌之際便已昭然若揭了,她想飛上枝頭做鳳凰,卻有自知之明,自己做不到的事,只有教女兒代為完成。那時她們還談到:「破銅爛鐵本來就多於瓷瓶…即使最堅硬的鐵罐也有小瑕疵,我很自豪的地方是,我還滿堅固耐用的…我曾遍體鱗傷過,然而我很會維修」「我盡力留在碗櫥裡—那個沒有眩人聲色的安靜處所…一旦讓我走出碗櫥,見到天日—那時候,親愛的,我可不是好惹的!」
她的如意算盤不成功,向伊莎貝爾興師問罪也沒結果,那天下午歐士夢來到她的公寓,兩人談著這件不愉快的事,歐士夢拿起壁爐上一只精緻的瓷杯,發現上頭已有一點小瑕疵了,他走之後,媚珥夫人第一件事就走到壁爐架邊,拿起那個瓷杯來檢查,不過,看得心不在焉。
她是善修護的,她是善掩飾的,但此番,她能彌補到什麼程度呢?
盼喜被送進修道院後,伊莎貝爾毅然決然要到英國為瑞夫送終,臨行去探望了一次盼喜,到了修道院愕然發現媚珥夫人已早她一步來到,此時伊莎貝爾已知盼喜的身世,她也不說破,只用沉默的眼神把媚珥夫人打敗。
走筆至此,筆者不得不提一段題外話,這部小說曾在不久前改編成電影,片名為「真愛一世情」,由珍康萍導演,妮可基曼主演。電影演到修道院這一幕時,有一神來之筆:只見媚珥夫人手上抓著一個布娃娃,她似已見過盼喜,可見盼喜拒絕接受她的安慰,盼喜自小被教育成唯命是從,根本不懂得反抗或拒絕,她卻對伊莎貝爾說:「我不喜歡媚珥夫人!」媚珥夫人感受到被女兒棄絕,自己的親生女變成了伊莎貝爾的,這口氣嚥不下,只有報復,這時她向伊莎貝爾透露:遺產是瑞夫撥給的。「錢是妳姨爹的,但主意是妳表哥出的…你應該感謝的人是他。」伊莎貝爾道:「我該感謝的人是妳才對。」
伊莎貝爾獲知這晴天霹靂的消息,不禁問道:「妳跟我到底是什麼關係?」媚珥夫人答說:「每件事都有關係。」
伊莎貝爾原是那麼仰慕媚珥夫人,她不認為有人會不喜歡媚珥夫人。
「不喜歡妳?我想他需要一個充足的理由。」
「妳真好,確實準備好一個理由,等著那一天的到來吧。」
「好等著討厭妳?我才不會有這一天呢!」
「希望你不會,因為如果你會,那將是沒完沒了的。」
(見第十九章)
媚珥夫人知道,伊莎貝爾討厭她的這一天已經到了,伊莎貝爾明白地告訴她,以後不希望再見到她。媚珥夫人說:「妳不快樂我知道,但是我比妳更不快樂。」
瑞夫已在彌留之際,他對伊莎貝爾的愛是無望的,由於疾病,他變成一個人生的旁觀者,只能站在旁邊看熱鬧,對天橋上的把戲只有鼓掌叫好的分,「參與」的機會為有出資贊助,叫那表演者更有本錢壯大聲勢,以便他可以從中得到更大的滿足。他把錢分一半給表妹,當初和他父親說的一番話是這樣的:
「我想為她的風帆加把勁。」「我想給她的荷包添點錢,好讓她做她喜歡做的事。」「一想到她知道了許多東西要不到,不能心滿意足,我就非常痛苦。」「我希望能助伊莎貝爾一臂之力—能滿足我想像力的需求。」
瑞夫目不轉睛地觀察她在人生舞台上的表演,對她原本深具信心,期待她能創造出一番不平凡的成就,誰知道事與願違,在他臨終之時,他不由得感嘆道:「唉,妳這叫什麼成全我呀!」伊莎貝爾追問他,是他令她致富的事是不是真的,瑞夫又嘆道:「唉,別談這不愉快的事,就因為這樣—我相信我害了妳的一生。」
瑞夫死後,辜武仍不死心,要伊莎貝爾放棄歐士夢,和他結婚,他吻了她,伊莎貝爾覺得他的吻像白色的閃電,一道強光劃空而過。彷彿同時感受到他每一吋的男性,一點也不討她喜歡。
第二天她走了,辜武撲了個空,作者沒有交代她去做什麼,但我們都知道,她回到羅馬,回到恨她的丈夫身邊,顧全婚姻的外貌,如今她有責任照顧盼喜的幸福,她要為別人而活。
- 9月 11 週二 200719:27
詹姆士這個人
「仕女圖」是亨利詹姆士在三十八歲壯年時期的作品,在這之前他已出版過「羅德列克.胡森」、「美國人」、「歐洲人」和短篇小說「黛西.米勒」,其中「黛西.米勒」使他一舉成名,在大西洋的兩岸皆受到矚目,奠定他在英美文壇的地位。詹姆士於一八四三年誕生於美國紐約州,卒於一九一六年,活了七十三歲,在死前的一年,歸化英國籍。
詹姆士的先祖淵源於愛爾蘭與蘇格蘭,祖父人稱阿爾伯尼的威廉詹姆士,父親也叫亨利詹姆士,他的哥哥威廉詹姆士是美國著名的思想家與心理學家,對詹姆士日後的文學創作有相當深刻的影響。
老亨利詹姆士對子女的教育方式有他自己一套獨特的看法,認為歐洲才是小孩理想的教育環境,所以小亨利生下來不過六個月就隨著父母漂洋過海,他的童年在不斷地換住所,換學校,換老師的情況下度過。住過瑞士,法國與英國,在美國時則常住在祖母位於阿爾伯尼的家中,這段經歷後來被他用在「仕女圖」女主角伊莎貝爾的身上,當作她生長的背景。
十七歲時住在羅德島的新港,短暫學過繪畫,但不及他哥哥威廉有才氣,威廉雖然想做畫家,卻因父親反對而作罷。二十一歲時住波士頓,二十三歲遷至劍橋,一八七o年,當他一個人隻身在歐洲旅行時,獲知他表妹迷離.坦坡(Minnie Temple)死亡的消息,那年她二十四歲,他二十七歲,表妹的死訊帶給他很大的衝擊,此後他長期居住在歐洲,長期地將迷離.坦波的畫像敷舖於他的小說創作的畫布上,以她為藍本,一路創造了黛西.米勒,伊莎貝爾.雅澈——本書的女主角,以及米莉.席爾(晚年作品「慾望之翼」的女主角)。
為詹姆事作傳的黎昂.伊鐸(Leon Edel)認為,在詹姆士的生命中,迷離.坦坡是他聖殿中的黛安娜女神。詹姆士寫信給哥哥威廉說:「思念她之情越殷切,我越覺得了無遺憾,我把她從這個變動的現實世界,移奉於思想中穩固不變的領域。」他的迷離成了永遠的純真少女,不被世俗污染,可以隨他豐富的想像力不斷賦予她精神上繁複的意象,在他心靈中,她是恆常發亮的光源,永遠不會變成世俗間越燃火越小的閃爍燭星。
這樣一盞永不明滅的跳躍光體始終照耀著詹姆士的心靈,終於在十年之後種子發芽,長成一棵引人注目的植物,他心目中的黛安娜,手舉弓箭(雅澈Archer,這個姓不是偶然取的,她正是羅馬神話裡的弓箭手黛安娜),下凡人間尋獵她的如意郎君來了。
三十九歲那年,詹姆士的雙親過世,他回到美國,隔年八月回到倫敦,此後的二十年間他再也不曾回到美國。
詹姆士創作力十分旺盛,不斷地給大西洋兩岸的報刊雜誌寫稿,常居英倫期間,也不斷地在歐洲各地旅行,短期居留,主要還是在瑞士,義大利與法國等的大城市,足跡卻不曾如「仕女圖」裡的伊莎貝爾或渥博頓勳爵一樣,深入東方神秘國度,去希臘,土耳其或印度吸收他的創作靈感。
中年的亨利.詹姆士已經是負有盛名的作家,他還想在戲劇上試他的才氣,五十二歲那年,創作劇本第一次在倫敦上演,卻受到觀眾喝倒采,於是放棄繼續創作劇本的念頭,專心寫他的小說,評論,以及旅遊雜記等。
五十八歲到六十一歲之間,他完成了晚年的三大長篇鉅作:「奉使記」、「慾望之翼」與「黃金杯」。六十一歲這年,回到離開了二十年的美國,次年一九○五年回英,開始整理作品全集,全面修訂舊作,並寫冗長的序文,此即為紐約版「亨利詹姆士作品全集」,至一九一七年完成二十六卷,他逝世之後,倫敦的麥克米倫出版公司於一九二三年出版他的作品全集,增加至三十五卷。
詹姆士一生多產,寫了二十二本小說,一一二篇故事,無數旅遊雜記,評論,戲劇,回憶錄,自傳。他一生與友人通信殷勤,對象約有八百人之譜,已出版的書簡集遠不及未出版者眾。
跟老亨利一樣,詹姆士說話有點口吃,不太愛開口,擅於觀察,酷愛閱讀,喜歡想像,「想像力」成了日後他最喜愛的創作主題之一,「仕女圖」全篇的主旨,闡述的,也就是伊莎貝爾.雅澈個人的想像力。由於他從小在歐洲各地居住,求學,本身又是美國人,在雙重文化的衝蕩下,他寫出了一般美國作家寫不出來的文學作品,他分析歐洲人的個性,美國人的個性,以及這兩種個性交互作用所產生的影響。在他晚年的三大鉅作中,他便大力發揮他的「國際主題」(the international theme),這個主題,從另一個角度看,也就是四海為家何處家(cosmopolitan)的主題。
- 9月 11 週二 200719:17
我為什麼翻譯亨利詹姆士的小說
作夢也沒有想到我會去翻譯英文書,而且是一部英美文學重鎮亨利詹姆士的作品。
事情是這樣發生的:喜歡讀點小說的人應該都有這種經驗,尤其是讀翻譯的「世界名著」,很少有讀得很愉快的時候。那真正是用中國文字印出來的外國書,洋裡洋氣已經不足以用來形容閱讀時受虐的景況了。年歲漸長,對別人苦心翻譯的努力不敢輕忽,再一概評以「不知所云」,把人家的辛勞一筆抹煞,但是讀翻譯本的痛苦不但沒有減輕,甚至與日俱增,不得已,只好自己動手。
剛開始的時候也只是查查字典,看過就算,遇到詹姆士這樣的大家之後,我那草率的讀書態度不得不改變。自己查字典看書,曠日費時,進展極慢,一旦停下來,不啻在戰亂中失散了親人,雖然心如刀割,卻完全明白,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找不找得到親人,只有靠老天保佑,祖宗顯靈了。讀詹姆士少不得要倚重翻譯,我買的是志文出版社的譯本,譯者秦懷祖,其來歷在書中無進一步資料可查,我把他舉出來,並無唐突前輩之意,我自己開始翻譯之後,才體會到翻譯有多困難,坊間譯本多如牛毛,可以想見,是在極短的時間之內「「趕」、「搶」出爐的,其品質之粗糙自不在話下,譯者即使想求好,也不可能做到。
很早以前就拜讀過翻譯家思果的大作,對於如何翻譯—最重要的如何翻譯成真正的中文—早有概念,他提倡寫純正中文的主張,深獲我心,也是由於他,我確實了解報紙上的中文—尤其是外電—污染了純正的中文,挾著龐大的傳播強勢,給一般人不斷地洗腦,最後積非成是,把優美的中文擠出舞台,如果有這麼一天,大多數人不懂得欣賞中文的優美,誰又有權責怪他們呢?
我這樣說,旨不在替大眾開脫,實在是要為自己正在做的事找一個強而有力,顛躓不破的理由罷了。我自詡對中文十分喜愛,讀過一些非常好的中國文學作品,對中文的駕馭能力也差強人意,並且時刻磨練,未曾稍止,稱得上是用功的學生,這樣的條件,縱使奢言翻譯,也不至於是天方夜譚吧。
思果先生在他的「翻譯研究」一書中說:
「中文好,英文略差,譯出來的東西還有可以採用的地方;中文太差,不管英文如何精通,譯出來的東西就全部要別人重寫;如果不能用中文表達意思,就不必翻譯。」(頁四十一)
坊間許許多多翻譯作品就出自思果先生所講的第二種人手裡。從很早的時候,我心裡就一直打個問號:是不是英文好就可以翻譯?有的譯文明明告訴人家,他連基本的中文文章都寫不好,甚至不客氣的說,他根本還不認識中文。懂英文的人,可以直接讀原著,至於翻成中文,那就是另外一種能力了。認識英文的能力和表達中文的能力完全是兩回事,我想我們今天翻譯的水準始終不能進步的原因,其一是大家把這兩種能力混唯一談。
我跟許多人一樣,略懂一點英文,壞不到哪裡去,但也不能真的說好,想讀原著實在受罪,但是,讀起譯作如果更受罪的話,何不逕讀原著呢?我一面讀一面也替使用中文的讀者叫屈,世界名著浩瀚如海,每一本都要讀者親自下海纏鬥,至死方休,啟不是太殘忍了嗎?翻譯的人為什麼不能翻得好一點?後來我終於明白,想要翻得好一點,要有真本事,不能只靠查字典,他還要充分掌握中文寫作的要領。思果先生說:「譯文的好壞…粗分起來,只有三等:像中文;過得去(還可以讀得懂);不是中文。」不懂英文的讀者起碼也有權利要求翻譯的人寫出流暢易懂的中文,然後才講究忠不忠於原著的問題。我翻譯「The Portrait of a Lady」首先要求就是用純淨的中文,寫出通順的文章。
思果又說,把英文譯成中文的基本條件,除了能用中文寫作之外,還要有點治學訓練,對文字敏感,有想像力,以及勤勞精細。細讀完他的文章,像我這樣半調子的人只有擲筆浩嘆,掩卷太息的份了。那種理想的境界,一個人再努力也不知何時才能符合某一部分要求。那麼是不是大家趁早知難而退,任由讀者去自生自滅算了呢?想想也沒那麼嚴重,一個人只要真心想開始,任何時候都不嫌晚,怕只怕不求長進。
十幾年前,我曾寫信給思果先生—年輕時代誰不曾寫信給心目中崇拜的對象呢?—無非是向他請教學習英文的事,他回信說(大意):妳文字清通,只要拿一本英文書細細讀去就可以了。他的字跡工整娟秀,措辭卻是坦率無隱,信末說他很忙,請我不要再寫信給他。我當然不敢再寫信,後來我也沒有再給作家寫過信,我覺得他講得很對,雖然那時心裡確實不好受,他好比大學教授,我好比幼稚園學生,我的問題只消請教幼稚園的老師,就會有滿意的答案的。而他教我拿一本英文書細細讀去,我始終沒有做到,也不明白這和文字清通又何干?現在,我是完完全全明白了,而且也敬受教誨,拿起一本英文書細細地讀。讀詹姆士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更別說翻成中文,我讀別人的譯文,覺得不滿意,自己又有比較好的譯文,為什麼不乾脆整本譯出來,自己看看輕鬆,別人看了說不定也如釋重負。有時(應該說大部分時間)我和書中一句話搏鬥良久,弄懂了意思,也找到合適的中文字句,心裡那分高興非筆墨所能形容,我本來也沒膽子翻譯,可是花下這樣的心血,得到這樣的快樂,不也值得公諸大眾,讓同好分享嗎?
做這件事與胸懷大志無關。相反的,我心中戒慎恐懼,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我把它當做修行的法門,為的是過渡彼岸。華人心心念念的就是把英文學好,我偏偏也是這種人,雖然內心非常痛恨,恨不得擺脫掉它,既然揮之不去,唯一的辦法就是面對,拼個你死我活,還可以早日修成正果,不墮輪迴之苦。
末了,不能免俗地掉一下書袋,作個對子以表心跡:
正襟危坐讀原著
懸樑刺股譯小說
橫批就叫「藏諸名山」吧。
後記:
本文寫於1990年左右,如今讀來恍如隔世,重新謄錄在此,就做個紀念吧。
2004/11/22
- 9月 11 週二 200719:14
Elsa看仕女圖--緣起
古典文學,篇幅難免過長(詹姆士如果活在現代,就會深刻了解短小輕薄的重要)
,「聰明誤」不得已分成三篇,為的是方便閱讀。
「仕女圖」全書原分五十二章,每章都很長,我想重新分章節,讓長度適中,不至讓人讀到疲憊。每章拆成二到三節不等,所以會有一百多節,不怕煩的人,歡迎持續追蹤。 ![]()
本書譯完,曾和「商務」接洽,當時是郝明義當主編,他認為,為維持原著的風格,不必重分章節,甚至不要擅自更改段落(段落都很長),雙方都已同意,簽約之際,他忽然離職,政策改變,出版計畫也就胎死腹中。 ![]()
翻譯是寂寞的工作,翻好是應該,翻不好有罪。有一陣子,我把翻譯亨利詹姆士當作我一生的 religion,志業,現在,好像有點蛇尾,慚愧。好在有部落格,自己就發表了,重新開始的動機不覺又增強起來了!
這裡的貼文是我的讀後感,也是一種延伸閱讀,希望讀者藉著我的評介,進一步了解作者的深意,喜歡上這部十九世紀的長篇小說。
補充說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