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共分二小節015.016.)

(015)

他們倆不時地閒談以自娛,談論著英國社會一般人的態度,彷彿我們這位小姐準備要投其所好似的,而事實上到目前為止,伊莎貝爾.雅澈小姐在英國一般人之前,仍然莫測高深。

是她表哥說的,幸運之神把她帶到英國,卻不幸把她帶到一個最沉悶的家庭。她姨丈患痛風症,訪客很少,達契太太和她先生的鄰居素無往來,當然不會期待他們登門造訪。不過她有一種特殊嗜好,喜歡收到名片,既然很少享受到所謂社交活動的樂趣,那麼看到大廳上擺著許多白色長方形小紙片兒所象徵的意義,就令她比什麼都高興了。

她自詡是個公平的女人,深諳至高無上的真理:要怎麼收穫就要怎麼栽。在花園山莊她並沒有盡到女主人的社交義務,無怪乎周遭鄰居無人時刻留意她的來來去去。

不過有一點她很確定,她不認為人家毫不注意她有什麼不妥,同時,她無法在這一帶變得舉足輕重(這真是冤枉),和她一向冷嘲熱諷地批評她先生所旅居的這個國家,也沒有多大的關係。

伊莎貝爾發現最近她處於奇怪的境地:為維護英國憲法和姨媽作對。達契太太養成了習慣,愛挾槍帶棒地諷刺那可敬的憲法,伊莎貝爾則經常有股衝動要拔光她的刺。

不是因為她顧慮那部古老穩定的憲法會受到什麼傷害,而是她認為姨媽應該把她的尖銳用在更好的地方。她自己也很愛批評,那是她的年齡,性別和國籍使然,但她也很富於同情,是達契太太冷漠無情才使得她道德之泉源源湧現。

伊莎貝爾問姨媽:「妳的觀點是什麼?妳批評這一切的時候應該有一個觀點。妳的觀點好像不是美國人的—妳認為那邊沒有一件事情看得順眼。我批評的時候一定有我的觀點,完全是美國的觀點!」

「我親愛的小姐,」達契太太道,「天底下有多少觀點,就有多少人自以為有腦筋,說那是他自己的觀點。妳也許會說這種人到底是少數,美國觀點?從來不存在,這未免過於自我設限。感謝上帝,我的觀點就是我的觀點!」

伊莎貝爾認為這一回答好過她原先的想像,她自己對事情的批評態度被形容成這樣,也還可以忍受,不過親口說出來到底不太好,她涉世未深,不如達契太太見多識廣,嘴裡說出這種話不但顯得放肆,甚至帶有狂妄自大的意味。

不過她還是放膽和瑞夫用上了,她跟他大放厥詞,內容簡直天馬行空,漫無限制。那意思是說,她表哥常常開她玩笑,他在她心目中逐漸變成一個愛惡作劇的人,而他也真不辜負這個名聲,充分利用這份特權。

她罵他一點不正經,什麼都要嘲諷,玩笑還從他自己開起。瑞夫天性中僅有的一點敬意全部獻給他父親了,除此之外,他全都漠漠然只賣弄他的機智,對象包括他自己,自己那病懨懨的肺,無用的一生,行為出人意表的母親,好朋友(特別是渥博頓勳爵),寄居的英國,祖國,以及新發現的俏表妹等等。

有一回他對她說:「我在接待室擺了一支樂隊,吩咐他們不停地演奏,這樂隊提供兩項卓越的服務,樂聲不但能防阻外界的嘈雜聲進入我的密室,也使外界以為裡頭歌舞不斷。」

你靠近瑞夫樂隊音量所及的範圍內,的確經常聽到舞曲,輕快無比的華爾滋在空氣裡浮蕩著。伊莎貝爾經常覺得自己被那永無止境的樂聲所惹惱,恨不得穿過她表哥所謂的接待室,進入密室去,不管他怎麼頂真地告訴她,那些屋子很陰森,她會樂意去把它們打掃乾淨,整理一番。

把她擋在外面就是待客不周,她施展她年輕率真的機智對他大加撻伐以為懲處,但我們得說,她的機智大部分得用來自衛,因為她表哥戲稱她為「哥倫比亞」(註),還說她是熱過頭,無可救藥的愛國主義者。

他為她畫了一幅漫畫,畫中她是一位年輕漂亮的女孩子,穿著當時流行的星條旗摺裙。在這段生命的成長期間,伊莎貝爾主要的恐懼是,深怕自己顯得眼光窄淺,再來是怕真的變成那樣。因此她自稱對美麗的故鄉讚嘆不已,並且毫不猶豫地把這種觀念塞滿她表哥的腦海。

他高興當她美國化,她就美國化給他看,如果他想取笑她,她也讓他取笑個夠。她曾為護衛英國而反對他母親,而當他故意對英國大加頌揚—如她說,只為了逗逗她—時,她卻發現自己能從許多不同的觀點去反駁他。

事實上,這個小巧成熟的國家在她覺得就像十月的梨子一樣風味醇美,她滿意於這個國家的優美傳統使她對表哥的揶揄處之泰然,並友善地回應他。如果有些時候她的幽默感消失了,那並不表示她自覺受到他虧待,而是她突然替瑞夫感到難過,她覺得他睜眼說瞎話,而且有口無心。

有一次她就說了,「我不懂你怎麼啦,但我懷疑你是個大騙子。」

「隨妳怎麼想,」瑞夫道,他從來不曾被人這麼不客氣地罵過。

「我不知道你在乎什麼,我也不認為你會在乎什麼事情。你口裡讚美英國,心裡並不真的那麼想,即使你假裝罵美國,也沒有真的把它放在心上。」

「親愛的表妹,我什麼也不在乎,我只把妳放在心上呀!」瑞夫道。

「要是你的話能信,我會很高興。」

「好吧,但願如此。」年輕人嘆道。

伊莎貝爾該相信他的,那離事實不遠。他多方為她著想,總是把她擺在心上。

那時節,他心中千頭萬緒,負擔沉重,而她突然來了,雖然不能寄予任何期待,可卻是命運慷慨的賜予,使他心中陰霾一掃而空,思緒添加了翅膀,找到馳騁的意義。可憐的瑞夫已經有好幾個星期沉緬於悲傷的情緒,對於未來原沒有什麼展望,如今更是被濃濃的陰霾所圍困,其原因是,他越來越擔憂父親的痛風症,原本只在腿上,現在已經蔓延到其他更致命的部位。

春天裡老人就嚴重地發過病,醫生囑咐瑞夫說,下一次發病就沒那麼好對付了。目前的情況是,父親好像減輕了痛苦,但瑞夫不得不懷疑這是病魔的詭計,目的是等他疏於防範時捲土重來。如果這個詭計得逞,父親的並就回天乏術了。

瑞夫一直認為父親會活得比他久-他自己會先蒙主寵召。父子倆已經變成很親密的朋友,想到父親若拋下他,讓他一個人去過那了無生趣的餘生,這年輕人是不甘心的。他一直暗暗地把希望寄託在老人身上,但願父親幫助他走過這段坎坷的
人生道路,眼看這偉大的動力就要失去了,瑞夫委實感到心灰意冷。

如果他們同時死去,那一切都好,若失去父親與他相依為命,他幾乎沒有耐心等待自己大限的到來。他不敢想像母親會少不了他,若他不在,母親多半是不會遺憾的。

當然他也想過,和父親兩個人之間,讓積極的白髮人送黑髮人,忍受那喪子之痛,將情何以堪?他記得父親常說,他預測自己早夭是聰明過頭反變糊塗,要是能先瞑目,父親倒是很高興以此來駁斥他的謬誤。

以先死來封住好辯兒子的嘴巴算是一種勝利;撐著點,多活幾年他所依戀的歲月,即使生之樂趣不斷減弱,也是另一種勝利。這兩種勝利,天可憐見,讓達契先生得到後者,瑞夫認為還可以接受。

這些都是惱人的問題,而伊莎貝爾的到來使得雲霾一開,問題遂迎刃而解了。說不定慈父先他而去所留下來的無盡空虛,表妹都可以補救得上。他懷疑自己是不是不知不覺地愛上了這位從阿爾伯尼來,純真自然的少女,不過他判斷大概是沒有,認識她一星期之後,他有相當的決心,而且一天天有把握。

渥博頓勳爵說的對,她是個可人兒,瑞夫想不通這鄰居怎麼發現得這麼早,只能說這是渥博頓能力高人一等的另一明證,那是他經常很佩服的。如果表妹別的沒有,只是帶給他一些樂趣,瑞夫知道那也是上等的樂趣。

他自忖道:「竟有這樣的人物,能親眼見到一股真真實實的,年輕熱情的力量發揮出來,真是太好的事情了,比最好的藝術品-希臘的浮雕,提香的名畫,哥德式的教堂-還要好,真沒有想到得來全不費工夫。她來之前一星期,我正陷入前所未有的憂鬱和厭煩之中,從沒有那麼樣對愉快的事不抱任何希望。突然之間,我收到一幅寄來的提香名畫,可以掛在牆上;一件希臘浮雕,可以擺在壁爐架上;一支華麗的鑰匙,落在我手中,我可以開了進去瞻仰。你這可憐的傢伙,曾經牢騷滿腹,而現在你該心平氣和,不再抱怨啦!」

這種感情的反省是很確切,但要說瑞夫.達契已手握鑰匙則完全不對,他表妹是個冰雪聰明的女孩,如他所說的,心通七竅,而她也需要大量求知,雖然他對她的事經過深思熟慮,批評也還中肯,但還不能面面俱到,態度尚欠公允。

他從外表打量這華廈,並大加讚賞,從窗口往裡探,所看到的和它所呈現的相當一致,但是他認為只是走馬看花,尚未登堂入室。大門仍然緊閉,雖然口袋裡有鑰匙,他相信沒有一把能適用。

她聰穎大方,有純粹而開朗的性格,但是她自己又打算怎麼辦呢?這個問題很奇怪,對大多數的女人而言,沒有問這問題的必要,大多數女人對自己毫無打算,她們等著,以微帶優雅的矜持,等待男人前來安排她們的命運。伊莎貝爾與眾不同的地方是,她給人迥異的印象,她有自己的主張和打算。


註解:
 哥倫比亞:Columbia,意指美國或美國人。 



Elsa說:

這章開頭又略提到達契太太,我一看到她出場就精神一振!我覺得她比杭麗艾德.史塔克波小姐更值得著力去寫。

達契太太喜歡收到名片,她也不見客,也很少有訪客會上門,尤其是家裡有老少兩個病人在。她和鄰人沒有往來,旅行回家,根本不會有人知道,並登門拜訪。她自己並不介意,「在花園山莊她並沒有盡到女主人的社交義務,無怪乎周遭鄰居無人時刻留意她的來來去去。」她認為很公平。只要看到名片留下,就比什麼都高興了。

瑞夫原本是心事重重的,他自己只剩半條命,父親年邁,隨時會駕鶴西歸,萬一父親一下子去世,他的日子又將如何過下去?達契先生不但是他的父親,也是他的好朋友,他實在不敢想像失去父親的景況。伊莎貝爾來了,似乎解決了他的困擾,伊莎貝爾如果只是一個表妹,也不至於使他這麼雀躍,她是如此與眾不同,幾乎使他毫無抵抗地愛上她,他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他對她是一種無望的愛,只想在有生之年,眼看她把人生過得精采。

「無論她什麼時候實現她的主張,但願我能親眼看見-」瑞夫道。

也因為這種深刻而無望的愛太強烈,瑞夫終於說服父親在臨終前修改遺囑,把屬於他的部份撥出一些給伊莎貝爾。

十九世紀的小說經常不能避免這種情節:窮人家子弟,最盼望的事情就是突然有一天,獲得死去的姑媽,舅舅之類的闊親戚留給他們一筆遺產,從此可以改善生活,甚至變成富人。單憑一己之力,恐怕沒什麼作為。

在伊莎貝爾心目中,瑞夫是個愛惡作劇的人,她罵他不正經,什麼都要嘲諷,不過,玩笑都從他自己開起,伊莎貝爾其實心知肚明,瑞夫是在苦中作樂。

「我不懂你怎麼啦,但我懷疑你是個大騙子。」伊莎貝爾這麼說。

「隨妳怎麼想。」瑞夫這麼答。

伊莎貝爾從來沒有把瑞夫當做婚姻的對象,在改編的電影「真愛一世情」裡,導演珍康萍就充分把握這個原則,並且多所發揮,設計的情節非常傳神而終於原著,雖然小說中並沒有出現那些內容。

例如電影裡伊莎貝爾初見媚珥夫人,興奮地跑去問瑞夫,她是何方神聖,只見伊莎貝爾(妮可基嫚飾)一把搶過瑞夫的香煙,眼神詭譎地望住她表哥,問他是不是愛上她。那是一種兄妹的調笑,妮可基嫚詮釋得很清楚。

又例如伊莎貝爾從倫敦回來,洗完頭正在梳理,瑞夫坐在旁邊跟她說話,她從皮箱裡抓出一條圍巾(或類似的東西,顯然是給他的小禮物),劈頭往他臉上一丟,然後又去拿開,把他弄亂了的頭髮胡亂梳幾下,他也不以為忤。

這些是很令人回味的小鏡頭,珍康萍懂,導演李安也很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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