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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共二小節013.014.)

(014)

她姨父的宅邸—花園山莊多采多姿,別有洞天,是一幅畫成了真,令她感到美不勝收,嘆為觀止。房間寬敞低穩,有褐暗的天花板,陰幽的角落,深邃的窄門和精細的戶牖。昏暗中,微微的光照亮窗上的玻璃,窗外濃濃的綠直要探頭進來。

你感覺得到,在這片深宅大院的中心,是一個井然有序的隱密處—在這兒偶而會傳出僕人們進退有秩所發出的聲響,足音被地面自行吸去,在細密溫柔的空氣中,聽不見人為接觸的吵雜聲,也聽不見人們談話的聒噪—這些調調大為我們這位小姐所欣賞,這種品味使她產生頗大的移情作用,她和姨父很快地交了朋友。
每當他讓人把椅子搬到草坪上,她總是坐在他旁邊,他交疊著雙手,在戶外一坐好幾個小時,像個安詳慈愛的家庭守護神,這個昔日叱吒風雲於金融界的金剛,如今完成了任務,獲得了報償,往後只有想法子適應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退休歲月。

伊莎貝爾所帶給他的快樂超乎她自己的想像—她對別人的影響力往往和她原先的想望有些出入—他經常喜歡逗得她像小鳥般不停地說話,他認為是應該這般形容她的談話沒錯,這是她那個國度裡年輕女孩談話時最為顯著的「重點」,世界的耳朵更是直接恭聽於她們,這是其他國家的女孩子所比不上的。像大多數的美國女孩子一樣,伊莎貝爾很受鼓勵去表達自己,人們專心傾聽於她,期待她發抒情感和見解。

其實她的情感一出口就隨風而逝,見解也了無價值,但它們起碼證明了她似乎有感受和思考的習慣,而一旦真受感動,她的言詞表達便越發生動敏捷,不假思索,許多人就認定這是她的過人之處。

達契先生曾覺得,她使他想起他太太還在伊莎貝爾這年紀的時候,因為當年的達契太太也是這麼清新自然,一點便通,言語便給—這些都是外甥女的特質—使他愛上了她。然而他並沒有和外甥女提到她們倆之間的相同點,達契太太即使一度像伊莎貝爾,伊莎貝爾卻一點也不像是達契太太。

老人對伊莎貝爾十分鍾愛,他自忖,長久以來這屋子再沒有年輕孩子的活力,而他覺得我們這位鶯聲燕語,腳步輕盈,勤於走動的女主角就像一道在耳邊愉悅作響的淙淙流水,活生生的。他希望能為她做點事,也希望她開口要求,誰知她卻只問問題。

她確實問了不少問題,姨父雖有許多現成的答案,不過有時她苦苦追問的方式也令他頭大。她問一大堆與英國有關的問題:英國憲法,英國人的性格,英國政情,皇家的禮儀和規矩,貴族的癖性,他的鄰人怎麼生活怎麼想;為了充分了解這些問題,她總是央著他說明是否和書上講的一樣。老人總是瞅她一眼,露出乾癟而和藹的笑容,一面撫著蓋住膝頭的毛毯。

「書上講的?」有一回他就說了,「我不大了解書上怎麼說,這妳得去問瑞夫。我一向靠自己不靠書本—從日常生活中汲取知識。我甚至根本不發問,只是默默觀察,當然我有許多好機會這麼做—妳還年輕,自然比不上我機會多。我的脾氣又愛追根究底,妳看我也許不像,不過當妳觀察我的時候,我會把妳看得更透徹。我觀察這裡的英國人已經超過三十五年,我敢說已經非常了解他們了。總而言之,這個國家很好,或許比我們美國人自以為好的地方,還要好上幾分。她有好些地方猶待改進,可是大部分人都還沒有發現這種需要,只有當大部分人都認為需要時,人們才會去改進它,促成它,目前他們還好整以暇。處於此地,我比剛來的時候還要如魚得水,我想是因為我事業相當成功,一旦你事業有成,自然如魚得水了。」

「您是說,如果我在這兒闖出一點名堂,就會如魚得水?」

「誰說不是?妳一定會成功,這兒的人很喜歡美國的年輕女孩子,對她們非常好,但妳也不要奢望太多,妳知道嗎?」

「哦,我一點也不相信我會完全滿意,」伊莎貝爾果決地強調,「我很喜歡這個地方,可不敢說會喜歡這兒的人。」

「他們都會是好人的,特別是如果妳喜歡上他們的話。」

「我不懷疑他們好,」伊莎貝爾回答,「不過,他們好相處嗎?他們不會搶我,打我,但會令人愉快嗎?我很希望別人使我感到愉快,我敢這麼說,因為我一向看重這個。我不相信他們對女孩子好,在小說裡就沒有。」

「我不看小說,」達契先生道,「我相信小說有它的本事,但我不認為它們描寫準確。曾經有位女作家來過家裡,是瑞夫的朋友,他請她來的,很積極,見聞廣博,卻顯然是個靠不住的人,太愛胡思亂想—大概這就是原因了。後來她出了一本小說,看得出來是以鄙人我作為藍本—妳可以說那是屬於諷刺手法描寫出來的小說,我沒看過,但瑞夫正好給了我一本,主要的地方劃了線,據說引用了我的談話,諸如談到美國人的癖性,濃濁的鼻音,新英格蘭人的觀念,星條旗等等,唉,寫的一點都不正確。她並不曾仔細聽我講,只要她喜歡,我不反對她引用我的話,但一想到她根本沒有用心聽我就生氣,我講話當然像個美國人—總不會像非洲的『霍騰托特』人(Hottentot)—我無論說什麼,一定讓這兒的人聽得非常清楚,絕不像那位小姐小說裡描述的那個老先生一樣,那個老先生不是美國人,我們絕不會讓那種人在這兒存在的。我告訴妳這件事的用意是說,書本不一定都對。當然因為我沒有女兒,達契太太又住在佛羅倫斯,我很少有機會觀察年輕女性,有時我覺得人們沒有善待較低階層的年輕女性,而我想較上層,或甚至,某種程度上,中產階級的女性所受到的待遇會好些。」

「天哪!」伊莎貝爾叫道:「她們有多少階級啊!五十種吧,我想。」

「我可不知道,從沒算過,我不注意階級,一個美國人在這兒的好處就是你不屬於任何階級。」

「但願如此,」伊莎貝爾道,「不能想像一個人處在英國的社會階級裡。」

「噢,我想有些人是安之若素的—特別是上層階級。不過,對我來說,人只有兩種階級,我信任的和不信任的,而我親愛的伊莎貝爾,妳是屬於第一種。」

「我非常榮幸。」女孩子匆匆說道。她接受別人恭維的方式好像有點無動於衷,要儘可能快點擺脫它的樣子。但你要是這麼想可就錯了,她看起來冷淡,然而事實上她只是不願意表露出內心難以估計的高興而已,給人看到這點就暴露得太多了。最後她添了一句:「我相信英國人是很傳統的。」

「他們墨守成規,」達契先生承認,「凡事預先計畫好—不會留到最後一秒鐘才做。」

「我不喜歡每件事都預先計畫好,」女孩子說,「我更喜歡出奇不意。」

她姨父似乎很欣賞她的愛憎分明,「我告訴妳,妳將來會大放異彩也是事先計畫好的。」他說,「我相信妳會喜歡。」

「如果他們實在太老古板的話我是成不了事的,我一點也不老古板,正好相反,所以他們不會喜歡的。」

「不,不,妳全錯了,」老人道:「妳搞不清楚他們喜歡什麼,他們前後矛盾,裡外不一,那是他們主要的樂子。」

「好吧,」伊莎貝爾站在姨父面前,雙手環抱著黑衣裳的腰帶,上上下下眺望著草埔,說道:「這就非常合我的口味了。」

Elsa說:

伊莎貝爾像一陣清風,帶給花園山莊香氣襲人,達契老先生非常喜歡她,想起他太太年輕時的模樣。

他希望能為她做點事,她卻只問問題,渾不會趁機要求賜與。他日後為她所做的事(雖然是應他兒子瑞夫的要求,給了她一大筆遺產),改變了她的一生,冰雪聰明,像一陣香氣,給陳腐的花園山莊帶來無窮活力的年輕女孩,終於在命運之神的擺弄下,一步步走進自己編織的婚姻牢籠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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