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海瓶子—Henry James專區

第十章（共分四小節021．022．023．024．）

（024）

「我知道你的毛病在哪裡，達契先生，你認為沒有人配得上你，所以不肯結婚。」她說。

「沒認識妳之前我是這麼想的，史塔克波小姐，然後我突然改變主意了。」瑞夫道。

「鬼話！」杭麗艾德低吼道。

「我這才發現，原來是我不配。」瑞夫道。

「你結婚就好了，何況這是你的責任。」

「老天！」瑞夫叫道，「責任何其多啊！連結婚也是責任嗎？」

「當然囉－你從來不知道嗎？結婚是每一個人的責任。」

瑞夫思忖著，很覺失望。他已經開始有點喜歡史塔克波小姐了，他覺得她雖然不夠迷人，至少有她一己的特色；她不夠卓越，但她就像伊莎貝爾說的，她勇氣可嘉：身穿發亮的彩衣，手舞長鞭，像個馴獸師一樣，一頭鑽進籠子裡去。他不認為她懂得玩弄庸俗的花招，可是最後那一句話聽起來竟俗得離譜。適婚年齡的女人一旦催促王老五結婚，她的行為百分之百是有私心的。

「好吧，好吧，不過這件事得從長計議。」瑞夫道。

「應該的，這是人生大事。我得說，我覺得一個人不應該離群索居，孤芳自賞，好像女人都配不上你似的，你認為天底下沒有人會比你還優秀嗎？在美國，結婚是稀鬆平常的事。」

「如果我有責任結婚，」瑞夫問道：「同樣的，妳不是也有責任結婚嗎？」

史塔克波小姐的雙眼坦蕩蕩地，一瞬也不瞬，「你存心在雞蛋裡挑骨頭嗎？我當然也像其他人一樣有權結婚。」

「這就是了，」瑞夫接著說，「同樣的，我不會說看妳還單身就急著幫妳找對象，我還比較喜歡妳單身。」

「你還是正經不起來，永遠也不會。」

「即使有一天我告訴妳，我要告別單身生活了，妳還是不相信是嗎？」

史塔克波小姐瞧著他，那神情似乎說她樂觀其成，其實又不然，她忽地變了臉色，充滿驚懼甚至憤怒，使他大吃一驚。

「還是不相信。」她冷冷地回答，轉身便走。

當晚瑞夫對伊莎貝爾道：「我沒有向妳的朋友示愛－雖然，我們今天早上談到了婚姻問題。」

「你說了一些不中聽的話。」伊莎貝爾道。

瑞夫瞪著她：「她責怪我嗎？」

「她說歐洲人在言詞上對女人很無禮。」

「她叫我歐洲人？」

「還是最差勁的歐洲人呢。她還說，你跟她說的那些話，連美國人都不會說的，只不過她沒有告訴我是些什麼話。」

瑞夫開懷大笑起來，「她是個奇妙的綜合體！她是不是以為我在向她求愛啊？」

「不，雖然我相信美國人正是會那樣想的。我看得出來她認為你誤解了她某些話，而獲致存心不良的結論。」

「我以為她在向我求婚，而我答應了她，這是存心不良嗎？」

伊莎貝爾笑道：「這樣對我不利，我不希望你結婚。」

「好表妹，我該拿妳們兩個怎麼辦呢？」瑞夫問道：「史塔克波小姐還說結婚是盡我逃不了的本分，而她責無旁貸應該督促我。」

「她很重視責任，」伊莎貝爾正色道：「真的，這也是她說話的出發點，我就喜歡她這種個性。她認為你不應該獨善其身，她想表達的是這個意思。你以為她是想要－想要引誘你娶她，那你就大錯特錯了。」

「她的方法的確是有點奇怪，而我也的確以為她想引誘我，原諒我心術不正。」

「你也太會往自己臉上貼金了，她沒有這種思想，也沒有想到你竟會這樣看她。」

「跟這種女人談話千萬要懂得收斂，」瑞夫悻悻地說：「這是很奇特的個性，她極重視她個人－可是想想，她竟期望別人不要這樣。她進房門是不敲門的。」

伊莎貝爾承認：「是的，她眼中是沒有什麼門環存在的，我想她認為那只是門上的裝飾，聊備一格，她認為一個人的大門應該永遠敞開。不過我還是要說我喜歡她。」

「而我還是要說她太冒失了。」瑞夫道，三番兩次被史塔克波小姐戲弄，想起來自然不太舒服。

「哎，」伊莎貝爾笑道，「就是因為她有點俗我才喜歡她呀！」

「妳的理由她可是要敬謝不敏的吧！」

「當著她的面我自然另有說法，我會說那是因為她身上有『平民』氣質。」

「妳對平民了解多少？而她對這事兒又了解多少？」

「她很了解，我的了解也足夠體會得到她是一種民主的產物－源自美洲大陸，國家，民族。我不敢說她能全部融會貫通，那也對她要求過高，不過她心嚮往之，而且身體力行。」

「所以妳喜歡她是因為妳愛國，而我討厭她也正是因為她愛國。」

「唉！」伊莎貝爾滿足地嘆口氣，笑道：「我喜歡很多東西，只要帶有某種堅持我都不反對。不是吹牛的，我能兼容並蓄，和杭麗艾德不同典型的人我也能接受－比方說像渥博頓勳爵的妹妹，只要我望著兩位瑪禮納小姐，她們似乎就滿足了我另外的一種理想典型。可是杭麗艾德一出現，我又會立刻被她所吸引，與其說被她本人所吸引，倒不如說被她具有的平民氣質吸引。」

「啊，妳說的是她那過時的思想啊？」瑞夫暗示道。

「她說的沒錯，」他表妹答道：「你就是不能正經一點談問題。我喜歡廣闊無邊的大地向前不斷延伸，越過河川，越過草原，風景那麼明媚動人，到處有百花盛開，一直延伸到碧綠的太平洋！整個大地洋溢著健康，清新，甜美的氣質，而杭麗艾德－恕我直接打比方－她身上就散發著這種氣息。」

說罷，伊莎貝爾略微赧然，那紅暈加上她適才營造起來的氣氛，與她是那麼相配，不覺朝她直笑，她話都說完了，他還呆呆站著。

「我不知道太平洋是不是像妳形容的那麼綠，」他說：「不過妳是個想像力豐富的女孩子，至於杭麗艾德嘛，她倒是真的像那命運女神，任誰也免不了受她擺佈。」 


Elsa說：

詹姆士把一個庸俗化的美國人寫得色彩繽紛，從瑞夫的眼中看來，杭麗艾德就像馴獸師，手舞長鞭，一頭衝進籠子裡，不管什麼虎豹豺狼都敢教訓。不聽她勸的人，尤其是男人，一定會被她叮得滿頭包，而她的庸俗正是伊莎貝爾喜歡她的原因，說那是「平民」氣質。

歐洲太古老，沒有美國那種新興國家的乾脆潑辣，美國沒有階級制度，像杭麗艾德這樣「平民」化的人，對歐洲的貴族自然有一種排斥感，看到富貴人家整天無所事事，當然要口誅筆伐一番。伊莎貝爾後來繼承遺產，隨姨媽到巴黎，見識到一批美國老僑民，也每天無所事事，她自己也已經是富貴閒人的一員，但是，對那些老僑民也還是很有意見的。

這一大疊稿紙重新整理過以後，我猶豫了許久，終於給它們拍照存證。為什麼猶豫？其實也沒有甚麼大不了，一點點心理的抗拒。

做這些事，無益國計民生，還做那麼久，執迷不悟，不知悔改，覺得不好意思！我沒有辦法像有的人，把他的私房寶貝拿出來現寶似的，這樣介紹我的工作成果，真的做不到。

我一直覺得，把生命浪費在這種沉重的翻譯工作上，是不負責任的，自私的，因為，這裡頭如果有快樂的話，那它一絲一毫全都是我個人的，與別人無關，無從分享，因為這樣，使我內心產生罪惡感。我並不想獨樂樂，可是這也不是我一廂情願能「布施」的呀！

從甚麼時候開始翻譯仕女圖？最早的原稿已經不復存在，現在只看到「二易」，「三易」，可見已經謄過，據我推算，應該從八○年代就開始了，斷斷續續的做，有一搭沒一搭，一來時間不多，二來原文太深奧，力有未逮。往往一放又過了許多年。 



說來也離譜，二十年功夫，唐三藏都取經回家了啊，人家也才花十四年！我且不要算得那麼寬鬆，只算真正在做的時間，十年應該比較接近。

那時候，真的是翻仕女學英文—用這種方法學英文？我一定是瘋了，只怪當時沒有即時發現。總之，大錯已釀成，往事不可追悔，只有繼續錯到底，十年間沒讀懂的地方想必多如牛毛，反正我老人家多的是時間，只要沒掛掉，提早蒙主寵召，就再來慢慢做review, 對照不同版本的差異與優劣，我覺得，這個工作和翻譯原文一樣重要。也許全面做會得罪人，甚至自曝己短，但是，到我這步田地了，會有甚麼損失？我怕甚麼呢？

都是這個人害我的！ 

    
成名之後的詹姆士，約三十七八歲。仕女圖剛剛獲得成功。

電影「殉情記」主題曲“What is a youth?”

What is a youth?
Impetuous fire,
What is a maid?
Ice and desire,
The world wags on. 

青春是什麼？
激烈燃燒的火，
少女是什麼？
冰霜和欲望的結合，
年華如此遷移下去。

A rose will bloom,
It then will fade,
So does a youth,
So does the fairest maid. 

玫瑰會盛開，
然後會凋萎，
青春也是，
最美的少女亦復如此。

Comes a time when one sweet smile.
Has it season for a while,
Then love’s in love with me, 

當那時，臉上是甜美的微笑，
那就是愛的季節，
我心裡充滿了依戀。

Some they think only to marry,
Others will tease and tarry,
Mine is the very best parry,
Cupid he rules us all, 

有人只想到結婚，
有的人卻不屑且猶豫，
我的藉口最是高超：
邱比特牽著我們的鼻子走。

Caper the caper, but sing me a song,
Death will come soon to hush us along,
Sweeter then honey and bitter as gall,
Love is a task and it never will pall,
Sweeter then honey and bitter as gall,
Cupid he rules us all…. 

儘管嬉戲去吧，並為我唱一首歌，
死神不久將來臨，叫我們都閉住嘴，
比蜜還甜，比膽還苦，
愛雖磨人，卻永不走味，
比蜜還甜，比膽還苦，
邱比特牽著我們的鼻子走。


音樂欣賞
青春何似?

雅詩本遺稿-005

宅子的年代不特別久遠，只有二百或三百年，那光景與其說荒頹不如說默默被遺忘，彷彿再無人記起它輝煌的歷史。它有一個寬闊的正門，在piano nobile，或說那最重要的樓層，有一個石砌的陽台，從這邊一直延伸到另外一邊，極盡雕琢，以眾多拱廊和各式半露方柱加以裝飾，廊柱與廊柱的區間塗以灰泥，經過長期的薰陶，在四月午後的陽光下，呈現出玫瑰的色澤。往下望，只見一條整潔寂靜又稍感傷的運河，兩邊岸上各有一條狹窄的便道供人行走。

「我不懂為什麼－見不到磚造山牆。」普雷斯太太道，「不過我以前覺得這一帶不像義大利式的，倒比較像荷蘭式，不像是在威尼斯，反而像是在阿姆斯特丹。由於它本身的關係，那兒乾淨得嚇死人，雖然你可以步行登陸，但幾乎沒有一個人會這麼做。那上頭連一個人影也沒有－想想那是什麼『所在』－好像碰到新教徒週日休息，街上杳無人跡。人們很怕那兩位薄多柔小姐，我認為她們有女巫的壞名聲在外。」

我忘了當時怎麼回答的－因為我正在想兩件事，第一，如果那老婦人居住的房子這麼大又這麼嚇人，她不可能生活拮据，也因此不會有興趣出人意表地把房間租給外人。我向普雷斯太太表達這層顧慮，她的回答卻很乾脆：

「要不是她住的房子那麼大，又怎麼會有多餘的房間出租呢？如果她沒有夠大的居住空間，你就沒有藉口可以接近她了。何況，一個大宅子，尤其座落在曾經繁華一時而如今破敗的地區，實在算不得什麼：它完全是跟著價錢起落的。如果你著意要找，這種荒廢的舊豪宅，一年的租金只需五先令。至於住在那裡頭的人－不，除非你像我一樣，在威尼斯的社交圈走熟了，否則你不能想像他們那種家徒四壁的窘狀。他們生活無以為繼，因為他們不事生產。」

我當時想到的另外一件事情，乃是因為一堵面無表情的高牆而起的，那堵牆把位於宅子一邊的一塊地圈了起來。我說它面無表情，是因為上面東一塊西一塊的，到處可見修補過的裂痕，一搭一搭的灰泥，隨工匠高興塗抹，突在外的磚石隨著歲月而轉成粉紅色。牆頂上露出稀疏的幾棵樹，看過去，還有一排用竿子撐起來，搖搖擺擺的竹籬。那是一個花園，很顯然和正屋相連，我突然有了很好的藉口，有正中下懷的感覺。

坐在船艙裡，我和普雷斯太太一同觀看外面，籠罩在威尼斯金黃色光暈中的一切。她問我是否要上去，她可以等我，或者過些時候再來接我。起初我無法決定－心裡確實非常擔憂。我還是希望能在這裡找到落腳處，但又害怕遭到拒絕，因為這麼一來－我對我的同伴是這樣説的－不啻射掉唯一的一枝箭，下次可就沒有別的武器了。

「幹嘛要別的武器呀？」她質疑道。

碧廬冤孽—007

「這件事情的特別意義，那當然就是這位風流美男子施展魅力，而她甘心臣服。」

他站起身來，和前天晚上一樣，走到火邊，用他的腳踢了踢木頭，背對著我們站了一會兒，「她只見過他兩次面。」

「沒錯，這就是她的愛情之美。」

令我微感訝異的，聽我這麼說，道格拉斯轉過身來，面對著我，「的確是感人，因為應徵者不止她一個，」又道：「那些人都無動於衷，他坦白把他的難處和盤托出－對好幾個應徵者來說，情勢使她們望而卻步。不知為什麼她們就是很害怕。聽他說來生活很沉悶－聽起來很奇怪，更有甚者，也是因為他有個主要的堅持。」

「那是－？」

「就是她不能打擾他－永遠，永遠不行，不能申訴，不能抱怨，也不能寫信報告任何事情，所有的問題留待她自己解決，她只能透過他的事務律師領取薪水，處理所有事宜，不要去煩他。她答應照做，她對我說，那個時候，他如釋重負，滿心歡喜，握住她的手，感謝她的犧牲，那一刻，她已經覺得一切都有了代價。」

「但是她的報償就只是如此嗎？」其中一位女士問。

「她再也沒有見過他。」道格拉斯說。

「噢！」那女士道，我們的朋友很快地又離開了我們，那個「噢」變成了對這個主題唯一重要的感嘆。

到了第二天晚上，在火爐的一角，一張最好的椅子上，道格拉斯打開一本鑲金邊，紅色封面已褪色，古老的厚冊子，故事才又繼續。故事果然不是一晚上所能講完，但在這第一次的場合裡，同樣的女士又問了另外一個問題：

「你的書名叫什麼？」

「我還沒取。」

「啊，我取好啦！」我說，但是道格拉斯沒有理會，已經清晰無比地唸將起來，彷彿要將那作者娟秀的字體用聲音傳達到聽眾的耳朵裡。

第十章（共分四小節021．022．023．024．）

（023）

三天過了，伊莎貝爾的預言並沒有應驗。她表哥雖然花不少時間奉陪客人，可是卻看不出有愛上史塔克波小姐的跡象，他們一塊兒在園子裡散步，在樹蔭下休息，午後，天氣晴和，他們三人便在泰晤士河泛舟，史塔克波小姐和伊莎貝爾一同坐在她沒來之前，瑞夫和他唯一的女伴遊湖時所坐的位子上。

他原以為兩女一男在一起，必然會使氣氛有些不自在，沒想到杭麗艾德加入後，絲毫無損他和表妹之間原有的水乳交融。這位「訪談者」的記者小姐能令他展顏歡笑，而他很早以前就勘破世情，認為歡樂若能有增無減，也就是他餘生最大的奢華了。

在杭麗艾德這邊，眼前這位瑞夫彷彿是她心頭一塊疙瘩，若不及早撫平，委實令她寢食難安－她好像忘了伊莎貝爾曾經批評她：男人心裡想什麼，她根本不感興趣。

剛到的那晚她就問過伊莎貝爾：「他是幹什麼的？怎麼整天手插在褲袋裡走來走去的？」

「他什麼也不幹，」伊莎貝爾微笑回答：「他是個富貴閒人。」

「哎呀，老天可真不公平－我忙得像個陀螺。」史塔克波小姐道：「我要讓他出出醜才行。」

伊莎貝爾辯稱：「他身體壞得很，非常不適合工作。」

「呸！妳也信他，我抱病照樣工作。」史塔克波小姐道。

之後，她跳下船去和他們一起泛舟時，便對瑞夫說，她想他一定恨不得把她丟到河裡去喝水。

「不會的，」瑞夫道：「我很會慢慢折磨人，妳會是我有興趣作弄的對象。」

「是啊，你的確折磨我，我該這麼說，不過，能把你的偏見各個擊破也是快事一樁。」

「我的偏見？可惜我沒有這種東西可以自娛。妳看走眼了。」

「說我看走眼，我還要做幾件大快人心的事讓你更難看。我這個第三者妨礙了你和表妹調情，當然你可能會另起名目，隨便你叫它調情或什麼都可以，這事我不管，我的目的是要為她把你繪影圖形，讓她看看你有多淺薄。」

瑞夫央道：「啊請便，我求之而不可得！」

為這件事史塔克波小姐顯得義無反顧，她的方法很簡單，一有機會就打破砂鍋問到底。

第二天天氣很壞，瑞夫想要提供室內消遣，下午便帶她去看畫。杭麗艾德由瑞夫陪著，沿著長廊走過去，瑞夫一面介紹這畫廊的主要特色，畫家及其作品等等，史塔克波小姐緊閉著嘴只看不說，也不發表意見，瑞夫很高興她不像一般來花園山莊的客人，總是大驚小怪，淨說些現成的話恭維主人一番了事。

平心而論，這位小姐一點也不喜歡陳腔濫調，不說話則已，一開口便力求誠摯而富於創意，因此有時不免過分耽溺於修辭，使人不禁聯想到一個很有文化素養的人在說外國話。瑞夫後來聽說她曾經在美國的一家雜誌社寫藝評，儘管如此，她似乎一點也沒有把博得瑞夫的欽佩看在眼裡。

他正在介紹她欣賞一幅康士坦伯（註一）的好畫，她突然轉過身來望著他，宛如他是一張畫，詰問道：

「你經常這樣子打發時間嗎？」

「可是很少這麼愉快。」

「好啦，你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說－你沒有固定的職業。」

「啊，我是活得其懶無比的人。」瑞夫道。

史塔克波小姐的視線又回到康士坦伯的畫，瑞夫請她留意旁邊一幅藍克雷（註二）的小畫，畫著一個男人穿著有摺領的粉紅緊身上衣，緊身長褲，在花園裡向兩位草地上的女士彈著吉他取樂，他的身子倚著一尊希臘寧芙女神的雕像，神態至為悠閒。他向史塔克波小姐說道：

「這就是我理想的職志。」

史塔克波小姐再回頭看他一眼，她的眼睛雖然注視著畫，他看得出來，她沒有抓到重點。她心裡想著更嚴肅的問題。「我不知道你的良心怎麼能安。」

「親愛的小姐，我沒有良心。」

「那，我倒勸你趕緊培養起來，下回到美國就用得著了。」

「我很可能不會再去了。」

「回家鄉使你羞愧嗎？」

瑞夫淡淡地笑了，沉吟道：「既無良心，何來羞愧？」

「喔，你真是厚臉皮，」杭麗艾德怒道：「你認為一個人放棄祖國是對的嗎？」

「啊，要一個人拋棄祖國就像要他拋棄祖母一樣難，兩者都不容人去選擇，是與生俱來的本質，不容抹煞。」

「我想這表示你努力過但沒有成功。這兒的人對你是什麼看法？」

「他們喜歡我。」

「因為你會奉承他們。」

「妳就不能說是我天生可愛嗎？唉！」瑞夫嘆道。

「我不知道你天生可愛不可愛，即使可愛也不是天生自然的，完全是你後天習得的－最起碼，為了適應這裡的生活，你總得費勁學點俏皮，我不能說你學得很像。總之，你的俏皮我一點也不欣賞。先找點正經事做做吧，然後我們再談其他。」

「好吧，」瑞夫問：「那麼我該怎麼做？」

「首先，回美國去。」

「好的，我明白了，然後呢？」

「找件事來做做。」

「這個嘛，可找什麼事做好呢？」

「你喜歡的都行，新觀念，好工作，只要能持之以恆。」

「持之以恆不是很困難嗎？」瑞夫問道。

「只要專心注意就不難。」

「啊，專心啊，如果用得到心的話－」

「難道你沒有心嗎？
」
「幾天前還有，不過我把它弄丟了。」

「你不正經，這就是你的毛病。」史塔克波小姐道。

一兩天後，她又煩心到他身上，這一次她把他的毛病歸咎於另外一個原因：荒謬的自以為是。

註解：
一，康士坦伯（Constable，1776－1837）：英國風景畫家，最受歡迎的畫有「乾草車」與「白馬」等。
二，藍克雷（Nicholas Lancert ，1690－1743）：法國畫家。 



Elsa說：

杭麗艾德是世俗社會的產物，一個典型的美國正派人士的代表。瑞夫用高度的自嘲方式四兩撥千金地回答她種種沒有必要的問題，杭麗艾德拳拳擊在棉花上，氣得罵他不正經。

瑞夫是決心不正經過日子的，他不會隨便跟人談嚴肅的問題，一談進去，自己可能受不了，這也是他生病後的自我防衛機制起了作用所致。伊莎貝爾也同樣說過他不正經，並懷疑他是個騙子，可見伊莎貝爾比較細緻，懂得看事物的兩面；杭麗艾德就差多了，簡直有點像女張飛，哇啦哇啦的，聲勢驚人，實質作用卻不大。

第十章（共分四小節021．022．023．024．）

（022）

「語言不同不是問題，我指的是精神，也就是民族性。」

「我不敢說我了解你，」這位「訪談者」的記者說：「不過我走之前一定要辦到。」

「他就是人家說的世界公民。」伊莎貝爾道。

「那就是說他什麼都沾點邊兒，也什麼都不像。我一直認為愛國就像博愛一樣－是從自己的國家開始的。」

「啊，那我問妳，自己的國家又從哪裡開始的呢？史塔克波小姐？」瑞夫問道。 

「我不知道從哪裡開始，不過我卻知道會怎麼失去，在我來之前，你呀，你的愛國情操早就丟掉了。」

「妳不喜歡這兒嗎？」達契先生以蒼老而無敵意的語調問道。

「哦，先生，我還不知道到底喜歡不喜歡呢。我覺得好擠，一路從利物浦到倫敦都這樣。」

「也許是車子太小了。」瑞夫暗示道。

「不錯，我是跟朋友擠在一起，是我在船上認識的一群美國人，來自阿肯色的小石城，都很可愛。除此之外，我就覺得不自在，有一種壓迫感，說不出來是什麼，一開始我就覺得會格格不入。不過我想我應該自己營造氣氛－應該這樣做才對，否則不能呼吸了。你們的環境好像很迷人。」

「而且啊，我們也都是可愛的人。」瑞夫道：「多待一陣子妳就知道了。」

史塔克波小姐表示很樂意待下去，而且顯然打算在花園山莊盤桓些時日。早上她忙著寫作，雖然伊莎貝爾花好幾個鐘頭陪她，但她一忙完例行工作後就不喜歡，事實上應該說，公然抗議，被關在宅子裡了。

伊莎貝爾一來就找機會告訴她，可別把她們暫借住的地方，寫成緬懷的文章發表出來，卻在第二天早上，發現史塔克波小姐才隔一夜就在給「訪談者」寫文章，她的字跡工整秀麗，伊莎貝爾在學校見過一種習字帖，上面就有一模一樣的字體，那文章的題目叫做「美國人與英式生活－花園山莊印象記」，行事絶對光明磊落的史塔克波小姐，建議要唸給伊莎貝爾聽，伊莎貝爾立刻跳了起來，道：「我認為妳不應該這麼做，不應該寫這個地方。」

杭麗艾德照例瞪住對方，「為什麼不可以，讀者喜歡看，而且這個地方很不錯，值得寫。」

「讓它上報就大糟特糟了，我姨父也不想這樣的。」

「妳別這麼想，」杭麗艾德道：「等文章刊出來他們就高興了。」

「我姨父不會高興－我表哥也不會，妳這樣做會辜負他們招待妳的一片心。」

杭麗艾德聽罷，毫不遲疑地拿起她為了寫作而隨身攜帶的名筆，非常細心地把稿子一筆一筆勾劃掉，然後收拾好稿紙，說道：「妳不同意的話我當然不會去做，只可惜我白錯過了一個好題材。」

「還有許多其他的題材可供妳寫，到處都是，我們驅車兜風去，我帶妳去看迷人的風景。」

「寫風景不是我的目的，我的興趣一向是人性的東西，我喜歡挖掘人性，從以前就這樣，妳是知道的，伊莎貝爾，」史塔克波小姐道：「我原來計畫要寫妳的表哥－這個外國化了的美國人，這類題材現在很吃香，而妳表哥正是個標準的樣板，我應該要好好的剖析他一番。」

「他準會氣死！」伊莎貝爾激動地叫道：「倒不是因為剖析，而是因為當眾剝皮。」

「好，我就是要殺殺他的威風。我也很喜歡寫妳姨父，依我看他高尚多了－對美國仍不忘懷，是個可敬的老人，我想不通他會反對我把這些事寫出來頌揚他。」

伊莎貝爾大或不解地望著她的好朋友，為什麼她以前認為可敬的本性會墮落到這種地步呢？真是奇怪。她嘆道：「可憐的杭麗艾德，妳沒有一點隱私權的概念。」

杭麗艾德漲紅了臉，一時之間她的眼睛似乎淚光盈盈，伊莎貝爾看在眼裡，覺得她前後矛盾得很。

「妳這樣講很不公平，我從沒有隻紙片字寫過自己。」史塔克波小姐嚴正地說。

「我知道，可是我覺得一個人也應該給別人留餘地。」

「哼，好極了，」杭麗艾德叫起來，又抓起筆，「我倒要把妳的話記下來，寫進文章裡去。」

她實在是個不記恨的女人，不消半個小時，便恢復了女記者的本色，高高興興地汲汲於尋找寫作的題材了。她對伊莎貝爾說：「我答應要寫一些上流社會的事情，可是我一個人也不認得怎麼寫？如果花園山莊不能寫，妳知道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寫的？」

伊莎貝爾答應她想一想看。次日談話的時候，她偶然講到去渥博頓宅邸的事，史塔克波小姐叫起來：「啊，妳一定要帶我去，正適合我寫。我得去見識一下貴族是什麼樣子的。」

「我不能帶妳去，」伊莎貝爾道：「渥博頓勳爵會來，妳自有機會認識他，觀察他。只是，如果妳打算把他的話寫進文章裡，我得先跟他打聲招呼。」

「別這樣，」杭麗艾德求她，「我希望他自然一點。」

伊莎貝爾正經地說：「英國人是不會自然的，除非他閉著嘴。」


Elsa說：

詹姆士一直很注意所謂的「國際主題」，其實說穿了，就是在問：一個外國人在客居的國家應該怎麼自我認同？這不是一個陌生的問題，也不特殊，在現在的環境裡，我們天天遇到，所造成的困擾，要說很大就很大，要說很小也可以很小。

書中人物媚珥夫人，和即將出場的季伯．歐士夢（伊莎貝爾的丈夫），愛德華．羅集葉（追求季伯．歐士夢的女兒），都是從小被帶到歐洲，長大之後變成沒有根的族類，想認同歐洲，覺得有點不對勁，對美國又早失去記憶，沒有一點淵源。媚珥夫人就說過：

「如果我們不能做土生土長的美國人，我們當然變成名不正言不順的歐洲人，我們在這裡沒有出生地。我們只是爬在表面上的寄生蟲，沒有腳可以站在土地上。」

又說：

「我想這裡面最慘的，是我一個朋友的例子，一個我們同國的人，他住在義大利（也是還在不懂事的時候就被帶去了的），是我認識的男士中，最討人喜愛的其中之一，有一天妳得會會他，我會帶妳去見他，那時候妳就明白我的意思了。他叫季伯．歐士夢－住在義大利，對他只有這句話可形容他，或說明他。」

媚珥夫人把季伯．歐士夢介紹給伊莎貝爾，成全了季伯．歐士夢的夢，卻毀了伊莎貝爾的一生。

杭麗艾德的「記者DNA」是普遍性的，許多人怕記者，也連帶怕寫文章的人。許多年前，我訪問一個熟悉武俠小說出版業的人，臨走前他忽然笑著說：「手下留情啊！」

想著杭麗艾德，我就會情不自禁記起這段往事。那人一定吃過記者的虧，以為我也是記者，所以添足一句，我寫的是報導，原也無傷。

Midnight, not a sound from the pavement
Has the moon lost her memory
She is smiling alone
In the lamplight
The withered leaves collect at my feet
And the wind begins to moan

夜半，人行道上杳無人聲
難道月亮喪失了記憶
她在對著自己笑呢
街燈下
枯葉全都吹到我的腳邊
而風，開始低吟

Memory, all alone in the moonlight
I can smile at the old days
I was beautiful then
I remember the time I knew what happiness was
Let the memory live again

記憶，在月光下獨自湧現
面對往日時光，我露出微笑
當年我是美麗的
我記得那時我明白幸福是甚麼
讓記憶再度活過來

Every street lamp seems to beat a fatalistic warning
Someone mutters
And the street lamp gutters
And soon it will be morning

每一盞街燈似乎都在為宿命發出警告
有人低語
街燈將熄
不久天即將破曉

Daylight, I must wait for the sunrise
I must think of a new life
And I mustn't give in
When the dawn comes
Tonight will be a memory, too
And a new day will begin

白日，我必須等待日出
必須想像新生活
我一定不能放棄
當黎明來到
今晚也將成為過去
而嶄新的一天就會來臨

Burnt out ends of smoky days
The stale, cold smell of morning
The street lamp dies
Another night is over
Another day is dawning

煙霧的日子燒到了盡頭
濕冷泛霉味的清晨已來到
街燈熄火
又一個夜晚過去
新的一天破曉了

Touch me, it's so easy to leave me
All alone with the memory of my days in the sun
If you touch me
You'll understand what happiness is
Look! A new day has begun

撫摸我，離我而去多麼容易
只留下我和那陽光燦爛的往日記憶
如果你撫摸我
就會明白幸福是甚麼
看啊！一個新的日子已經來臨了 

影音欣賞 

memory

2007年12月11日譯海瓶子從無名小站搬遷到痞客邦安居落戶。

對這裡印象良好，一來就找到中意的版型，非常典雅秀緻，一點也沒有侵略性。設計得剛剛好，不會影響到文字的呈現，我試過有些版型，美則美矣，但是嚴重影響文字的呈現，字都看不清楚，等於失去重點。或許是我眼睛老花了，不能忍受花俏，跳躍的版面吧？

這個專區，我準備放詹姆士的作品中文翻譯版，預料是枯燥的東西，也許會乏人問津。放在無名好一陣子，每天只有幾個人來，單篇沒有人氣記錄，使我無從知道個別文章的點閱率。每天看著可憐的人數，那種感覺好像一個人有嘴巴，卻發不出聲音，再怎麼喊，連自己都聽不見，更別指望他人。

可是我覺得不應該這樣，不應該這樣的！

忽然有一天，我福至心靈，決定搬家，在網路上偶然看到有人推薦，看看痞客邦的首頁，進去逛逛別人的網站，清爽明朗，第一印象就不錯了。只是有一點，還有付費的制度，令我不滿意，反正我現在夠用，會用到的圖檔預計不會太多—誰知道呢，說不定將來會大量增加也說不定。

搬家果然很簡單，幾秒鐘搞定。上網查到轉址通知的方法，照著做居然也弄成功了，省去許多麻煩，使我不由得高興老半天！

這裡和天空部落一樣，單篇文章有人次顯示，這才能知道甚麼文章有人看，甚麼文章讀者不感興趣。

不知為什麼，第一天貼文章就有人進來看，接著，每天有三四十人次，使我大驚！這如果在無名，我可能要累積幾個月呢！

啊 ! 我喜歡這裡！

在詹姆士的筆記裡（1895年1月12日）有這樣的記載：

以下的故事是坎特伯里主教告訴我的，在艾亭頓，10日星期四的晚上。

只是一個沒有細節，模糊不清，淡淡的草圖。他說是從一個女士那裡聽來，說得毫無條裡，交代不清，故事是這樣的：

小孩子們雙親亡故，留下來給僕人在鄉下的老房子裡照顧。這些僕人不安好心，非常邪惡，企圖引誘孩子墮落，孩子很壞，到了作惡的程度。僕人死了（原因不明），死後鬼魂回來找孩子，孩子有可能和他們互動，受到他們的控制，失去本性，毀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