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共分四小節021.022.023.024.)
(022)
「語言不同不是問題,我指的是精神,也就是民族性。」
「我不敢說我了解你,」這位「訪談者」的記者說:「不過我走之前一定要辦到。」
「他就是人家說的世界公民。」伊莎貝爾道。
「那就是說他什麼都沾點邊兒,也什麼都不像。我一直認為愛國就像博愛一樣-是從自己的國家開始的。」
「啊,那我問妳,自己的國家又從哪裡開始的呢?史塔克波小姐?」瑞夫問道。
「我不知道從哪裡開始,不過我卻知道會怎麼失去,在我來之前,你呀,你的愛國情操早就丟掉了。」
「妳不喜歡這兒嗎?」達契先生以蒼老而無敵意的語調問道。
「哦,先生,我還不知道到底喜歡不喜歡呢。我覺得好擠,一路從利物浦到倫敦都這樣。」
「也許是車子太小了。」瑞夫暗示道。
「不錯,我是跟朋友擠在一起,是我在船上認識的一群美國人,來自阿肯色的小石城,都很可愛。除此之外,我就覺得不自在,有一種壓迫感,說不出來是什麼,一開始我就覺得會格格不入。不過我想我應該自己營造氣氛-應該這樣做才對,否則不能呼吸了。你們的環境好像很迷人。」
「而且啊,我們也都是可愛的人。」瑞夫道:「多待一陣子妳就知道了。」
史塔克波小姐表示很樂意待下去,而且顯然打算在花園山莊盤桓些時日。早上她忙著寫作,雖然伊莎貝爾花好幾個鐘頭陪她,但她一忙完例行工作後就不喜歡,事實上應該說,公然抗議,被關在宅子裡了。
伊莎貝爾一來就找機會告訴她,可別把她們暫借住的地方,寫成緬懷的文章發表出來,卻在第二天早上,發現史塔克波小姐才隔一夜就在給「訪談者」寫文章,她的字跡工整秀麗,伊莎貝爾在學校見過一種習字帖,上面就有一模一樣的字體,那文章的題目叫做「美國人與英式生活-花園山莊印象記」,行事絶對光明磊落的史塔克波小姐,建議要唸給伊莎貝爾聽,伊莎貝爾立刻跳了起來,道:「我認為妳不應該這麼做,不應該寫這個地方。」
杭麗艾德照例瞪住對方,「為什麼不可以,讀者喜歡看,而且這個地方很不錯,值得寫。」
「讓它上報就大糟特糟了,我姨父也不想這樣的。」
「妳別這麼想,」杭麗艾德道:「等文章刊出來他們就高興了。」
「我姨父不會高興-我表哥也不會,妳這樣做會辜負他們招待妳的一片心。」
杭麗艾德聽罷,毫不遲疑地拿起她為了寫作而隨身攜帶的名筆,非常細心地把稿子一筆一筆勾劃掉,然後收拾好稿紙,說道:「妳不同意的話我當然不會去做,只可惜我白錯過了一個好題材。」
「還有許多其他的題材可供妳寫,到處都是,我們驅車兜風去,我帶妳去看迷人的風景。」
「寫風景不是我的目的,我的興趣一向是人性的東西,我喜歡挖掘人性,從以前就這樣,妳是知道的,伊莎貝爾,」史塔克波小姐道:「我原來計畫要寫妳的表哥-這個外國化了的美國人,這類題材現在很吃香,而妳表哥正是個標準的樣板,我應該要好好的剖析他一番。」
「他準會氣死!」伊莎貝爾激動地叫道:「倒不是因為剖析,而是因為當眾剝皮。」
「好,我就是要殺殺他的威風。我也很喜歡寫妳姨父,依我看他高尚多了-對美國仍不忘懷,是個可敬的老人,我想不通他會反對我把這些事寫出來頌揚他。」
伊莎貝爾大或不解地望著她的好朋友,為什麼她以前認為可敬的本性會墮落到這種地步呢?真是奇怪。她嘆道:「可憐的杭麗艾德,妳沒有一點隱私權的概念。」
杭麗艾德漲紅了臉,一時之間她的眼睛似乎淚光盈盈,伊莎貝爾看在眼裡,覺得她前後矛盾得很。
「妳這樣講很不公平,我從沒有隻紙片字寫過自己。」史塔克波小姐嚴正地說。
「我知道,可是我覺得一個人也應該給別人留餘地。」
「哼,好極了,」杭麗艾德叫起來,又抓起筆,「我倒要把妳的話記下來,寫進文章裡去。」
她實在是個不記恨的女人,不消半個小時,便恢復了女記者的本色,高高興興地汲汲於尋找寫作的題材了。她對伊莎貝爾說:「我答應要寫一些上流社會的事情,可是我一個人也不認得怎麼寫?如果花園山莊不能寫,妳知道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寫的?」
伊莎貝爾答應她想一想看。次日談話的時候,她偶然講到去渥博頓宅邸的事,史塔克波小姐叫起來:「啊,妳一定要帶我去,正適合我寫。我得去見識一下貴族是什麼樣子的。」
「我不能帶妳去,」伊莎貝爾道:「渥博頓勳爵會來,妳自有機會認識他,觀察他。只是,如果妳打算把他的話寫進文章裡,我得先跟他打聲招呼。」
「別這樣,」杭麗艾德求她,「我希望他自然一點。」
伊莎貝爾正經地說:「英國人是不會自然的,除非他閉著嘴。」
Elsa說:
詹姆士一直很注意所謂的「國際主題」,其實說穿了,就是在問:一個外國人在客居的國家應該怎麼自我認同?這不是一個陌生的問題,也不特殊,在現在的環境裡,我們天天遇到,所造成的困擾,要說很大就很大,要說很小也可以很小。
書中人物媚珥夫人,和即將出場的季伯.歐士夢(伊莎貝爾的丈夫),愛德華.羅集葉(追求季伯.歐士夢的女兒),都是從小被帶到歐洲,長大之後變成沒有根的族類,想認同歐洲,覺得有點不對勁,對美國又早失去記憶,沒有一點淵源。媚珥夫人就說過:
「如果我們不能做土生土長的美國人,我們當然變成名不正言不順的歐洲人,我們在這裡沒有出生地。我們只是爬在表面上的寄生蟲,沒有腳可以站在土地上。」
又說:
「我想這裡面最慘的,是我一個朋友的例子,一個我們同國的人,他住在義大利(也是還在不懂事的時候就被帶去了的),是我認識的男士中,最討人喜愛的其中之一,有一天妳得會會他,我會帶妳去見他,那時候妳就明白我的意思了。他叫季伯.歐士夢-住在義大利,對他只有這句話可形容他,或說明他。」
媚珥夫人把季伯.歐士夢介紹給伊莎貝爾,成全了季伯.歐士夢的夢,卻毀了伊莎貝爾的一生。
杭麗艾德的「記者DNA」是普遍性的,許多人怕記者,也連帶怕寫文章的人。許多年前,我訪問一個熟悉武俠小說出版業的人,臨走前他忽然笑著說:「手下留情啊!」
想著杭麗艾德,我就會情不自禁記起這段往事。那人一定吃過記者的虧,以為我也是記者,所以添足一句,我寫的是報導,原也無傷。
- 12月 17 週一 200718:32
沒有根的族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