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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園山莊的下午茶-1

第一章(共三小節001.002.003.)

(001)

某些時候,人生中再沒有甚麼愉快的時光,能比得上正經八百地喝個下午茶了。到那時節,不管你喝不喝茶──有的人當然是從來不喝的──氣氛本身就很愉快。我腦子裡浮現一個怡人的背景,不妨我們就以一場無傷大雅的消遣,做為這個簡單故事的開端吧。


這個小餐宴的道具已在一棟英國鄉間的舊宅子前擺下,時間是在一個,我應稱之為燦爛無瑕的夏日午後。正午已過,天色尚早,而剩下的卻是午後最精緻,最稀有的時光,離真正的夜幕低垂還有好幾個小時,只不過,夏日的艷光漸褪,空氣中瀰漫著芳香,陰影斜斜地投射在平坦而稠密的綠茵之上,隨著時間慢慢地拉長,閒情逸致遂應景而生,而這或許是此時此刻,讓一個人覺得心曠神怡的主要原因。

從五點到八點這段時間,對某些人而言有點兒沒完沒了,但是,對眼前這些人喝下午茶的人來說,這段時光的快樂卻是享之不盡的哩。他們靜靜地品嘗著其中的樂趣,但他們並不是一般所認為,雅好此道,會像我所說的,正經八百地喝茶的那種性別的人。

投在美麗草坪上的人影,細細長長,是一位老人坐在一隻深陷的藤椅裡,身旁有一張矮桌,桌上的茶已經準備好了,另外還有兩個年輕人在他面前,閒閒地踱著步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老人手上端著茶杯,那是一只不尋常的大茶杯,繪有鮮明的色彩,有別於那套茶具的款式。他以一種非常留意四周的神情喝著杯中的茶,杯子湊近嘴邊老半天,臉卻朝屋子那邊望過去。那兩個年輕人或許是喝完了,或許是對這套儀式沒那麼帶勁,只是抽著煙,繼續走來走去。其中一個每次經過老人身邊時,總要對他凝神注視一番,老人則渾然未覺,只把目光停留在大屋子的紅色正門之上。這座廣植草坪的宅子的確值得如此留連觀賞,是一棟很有個性的建築,在我所想描繪的英國宅子中最為獨樹一格。

它依矮丘而建,俯瞰著一條河—河流在四十餘哩外的倫敦,就叫泰晤士河。面對草坪,是個有長型山牆的大門,為紅磚所造,那磚的顏色經過時間的淬勵和氣候的薰染,不但不顯陳舊,反而增添細緻的古意,上面爬滿長春藤,屋頂上散佈著許許多多的煙囪,窗戶雕刻著繁複的花樣。

這個屋子不但有名氣而且也有來歷,那位喝著茶的老先生會很樂意告訴你這些事:它怎麼在愛德華六世時代蓋起來,怎麼伺候伊麗莎白一世住了一宿(那張女王陛下御體睡過的華麗大床—雖然又粗又硬—至今仍然擺在那間臥室裡象徵著最高的榮譽。),在克倫威爾兵亂時代又怎麼毀於戰火,然後,在復辟時代(譯注:十七世紀的查理二世時代)又怎麼修建和擴充,接著十八世紀時,外觀遭到損壞又經過改造,最後到本世紀(譯注:指十九世紀),怎麼換了主人,並受到該精明的美籍銀行家如何的妥善維護。新任主人之所以買下它,原本只是因為便宜(至於其他太複雜的因素就不贅述),起初嫌它外觀醜陋,老舊,不舒服,直到二十年後的今天,他才對它產生了感情,能真正欣賞它的美。

所以他知道屋子所有的特點,會告訴你站在哪兒可以綜覽全景,再什麼正確時刻,你可以觀賞到,崢嶸奇突的屋角,在磚造牆上投下溫柔而慵懶的陰影,所造成的美景。除了我已說過的這些外,他對歷任屋主和居住過的人如數家珍,不過,他這樣品評人物時,也會不動聲色地承認,屋子所有的光榮歷史到他這一代卻乏善可陳。

可以眺望屋前這片,我們所提到的草坪的,並不是正門的入口,正門還在另外一邊。這裡極端隱密,而那廣大一片的如茵綠草直舖到平坦的山丘頂上,彷彿是從豪華的室內延伸出去的大地毯。

高大而靜止的橡數和山毛櫸,其投影像天鵝絨的簾幕一般密實,把整個地方粧點得有如置身室內,草地上有座椅和靠墊,有瑰麗的地毯,以及散落各處的各類書報。河流離這裡還有一段路,地在哪兒往下傾斜,草坪也就到哪兒戞然而止,不過,再下去直到河邊的路,仍是個散步的好地方。

這位矮桌旁邊的老先生三十年前從美國來,當年和他的行李一起過來的,還有他的美國人長相,三十年了,始終保持原樣,因此,如有必要,他還有十足把握,原封不變帶回老家。不過,現在他顯然無法再跋涉了,他的旅程已經走完,如今只是在大行之前暫歇腳步。

他有一張刮乾淨了的,瘦削的臉,五官端正,表情安詳而精明,由於神色變化不大,因此那分安詳而精明越發顯得可貴。它似乎在述說他的成功係經過無數次失敗,而終於沒有被擊倒的結果,並不是他得天獨厚,也不應遭人眼紅。他當然閱人無數,飽經世故,當他終於慢條斯理,小心翼翼地把大茶杯放回桌上時,從他那似笑非笑,清癯寬闊的雙頰上,以及詼諧風趣,閃閃發光的眸子裡,似乎可以看到樸拙和純真。

他穿著整潔,一身黑亮,膝蓋上覆著一方毛毯,腳上趿著一雙厚繡花鞋。一隻漂亮的短毛獵犬蹲在他椅邊的草地上,眼睛痴痴地望住牠的主人,那神情就好像他在看他那外表越來越氣派的住宅,另外一隻活蹦亂跳的小獵狗,則在其他兩個年輕人的身邊跟來跟去。

其中一位體格碩健的男士,年方三十五,那張英國人的臉,跟我剛剛所描繪的那位老先生的,完全不同,那是一張非常英俊的臉,面色紅潤,輪廓分明,神情開朗,有一雙神采奕奕的灰眼珠,蓄著濃密的棕栗色鬍鬚。此人因養尊處優而顯得容顏出眾,那無憂無懼的氣質,得自濃厚書香的薰陶—使得任何人一看到他,幾乎要情不自禁地傾倒。他穿著帶刺馬釘的長靴,彷彿馳騁了好久,才剛剛下馬,戴著一頂看來太大的白色帽子,兩手抄在背後,一隻又白又大又好看的拳頭裡,緊緊抓著一雙骯髒的皮手套。

另外一個在他身邊草地上踱來踱去的年輕人,造型就很不相同了,雖然可能激起你強烈的好奇,卻不會像對那壯碩男士一樣,使你幾乎盲目地想成為他。他整個人是瘦高而嬴弱的,臉上混合著難看的病容和吸引人的機智,嘴上蓄著短髭,兩腮糾結著鬍鬚,而這絕對不是一種刻意的設計。

他看起來慧黠而不祥—兩者絕不可能相得益彰,他穿一件咖啡色絲絨外套,雙手插在口袋裡,從姿態看來,這習慣的養成已經年久月深了。他走起路來歪歪斜斜,可見腿腳無力。我前面提過,他經過老先生身邊時總要停下來注視一會兒,這時候由他們臉孔的比較,你很容易發現他們是父子。父親終於察覺了兒子在看他的用意,回他一個和煦的微笑。

「我最近身子還不壞。」老人道。

「你把茶都喝了嗎?」兒子問。

「喝了,很好喝的。」

「要不要我再倒一些?」

老人想了想,安詳地說:「嗯,待會兒再說吧。」他說話有美國口音。

「你冷嗎?」兒子問。

父親緩緩撫著腿,「啊,我說不上來,現在還感覺不到。」

「也許已經有人感覺到了。」較年輕的那位壯碩男子笑道。

「唔,我倒希望有人經常想想我的處境。你會嗎?渥博頓勳爵?」

「啊,經常的!」被老人稱呼為渥博頓勳爵的紳士立刻答道:「照我看來,你現在可是享盡清福了。」

「我想也是吧,從哪一點看都沒有什麼遺憾。」老人低頭看看膝蓋上的綠毯子,輕輕撫平它,「不過,享了這麼多年清福之後,卻有點淡而無味了。」

「對,享福就是有這麼一個缺點,渥博頓勳爵道:「只有在失去的時候方知可貴。」 



Elsa說:

故事開始於花園山莊的園子裡,作者以說故事人(narrator)的口吻敘述出來。十九世紀的小說,都有這種傳統,本書中,不定時出現的那個「我」,就是作者自己。

第一章有三個人出場,其實介紹了五個人物。達契先生,他的兒子瑞夫,和英國貴族渥博頓勳爵三個人在喝茶談天,聽得出來,瑞夫和渥博頓勳爵是好朋友,熟到不行。關於達契先生,作者說他「閱人無數,飽經世故」,「從他那似笑非笑,清癯寬闊的雙頰上,以及詼諧風趣,閃閃發光的眸子裡,似乎可以看到樸拙和純真。」也就是說,這個老人不是老古板,有錢也有趣,這是很難得的。後來也真的証明,他眼光銳利,預言準確,雖然都不是存心預言。

瑞夫的吊兒啷噹,一開始就在我們印象中形成了,「他看起來慧黠而不祥」,「整個人是瘦高而嬴弱的,臉上混合著難看的病容和吸引人的機智,嘴上蓄著短髭,兩腮糾結著鬍鬚,而這絕對不是一種刻意的設計。」

父親顯然有病,兒子又很不健康,父子倆卻感情很好,父親還誇獎兒子:

「他的精神一點不低頭,我很少看到他不快樂的時候,就連現在也一樣。他常常使我得到鼓舞。」

第三位介紹的是渥博頓勳爵:

體格碩健的男士,年方三十五,那張英國人的臉…是一張非常英俊的臉,面色紅潤,輪廓分明,神情開朗,有一雙神采奕奕的灰眼珠,蓄著濃密的棕栗色鬍鬚。此人因養尊處優而顯得容顏出眾,那無憂無懼的氣質,得自濃厚書香的薰陶—使得任何人一看到他,幾乎要情不自禁地傾倒。

他們談到女人,達契先生大發議論,說:

「女人是我們的救星,我指的是最優秀的女人—因為我知道好壞的差別很大。費神物色一個好女人,跟她結婚,那麼你的生活就會變得有趣多了。」

這話好笑,兩個年輕人卻不敢笑,達契先生和達契太太的婚姻並不幸福,這是公開的事實,所以,他所選的太太顯然不是他的救星。

這就把達契太太引出來了。她本人雖然不在現場,卻是本章最活靈活現的角色。從兒子口中,我們知道達契太太從美國帶回來一個外甥女,也就是她妹妹的女兒,和瑞夫是表兄妹關係。

她慣常打電報,她兒子說:「我媽媽對濃縮文字卻功夫一流。」她的電報像打啞謎似的,很能製造「笑」果。渥博頓勳爵對此美國表妹很感興趣,頻頻問達契太太幾時到達,父子都曰不知,「你在那裡巴巴地等,她決不打來—你不等,她偏偏打來。」老人說,這就是達契太太的性格。

如果是我,我對表妹的興趣不會比達契太太大,這麼一個「搞怪」的婦人,才真的令人期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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