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士在「仕女圖」中所用的意象,不論明諭或暗諭,簡直不勝枚舉,讀他的小說要有耐心,然後就漸入佳境。他帶你去的地方—如果你完全信任他的話—是一個天堂樂土,有金沙布地,上有樓閣以金銀琉璃玻瓈車磲赤珠瑪瑙而嚴飾之。凡人至此,只有佩服,五體投地。近代中國文壇上,有個張愛玲,能以一枝千嬌百媚的筆寫精采的短篇小說,她是散花的天女,而詹姆士呢,在我看來,簡直是覺者說法,其所具之大威神力足以令諸天起大震動。

在紐約版的序文中,詹姆士說,這本小說的主旨寫的是一個女孩子和命運的對抗,他把重心放在女孩子的「意識」上,只有她看到的,想到的,感受到的真實,那才是真實,但作者的觀點也沒有那麼狹隘,他有時顯然不放心伊莎貝爾的判斷力,把意識轉到其他人身上,以至於有時候我們以為是作者現身說法,品評起伊莎貝爾來了,卻不料原來是我們早已不知不覺跑到瑞夫的意識裡去了。

詹姆士到底也有意當伊莎貝爾的精神導師,但他儘管循循善誘,無奈伊莎貝爾被他度了一口氣,已經活了過來,自顧任性地走她自己的路去了。

一個冰雪聰明的美國女孩子,懷抱著純真與理想,卻敵不過古老歐洲那股頹唐墮落的力量,由歐士夢和媚珥夫人聯手設下陷阱,把伊莎貝爾引到一條沒有通路的死巷,伊莎貝爾知道錯了,枉費她聰明反被聰明所誤,然而明知是誤卻偏要錯到底,這是伊莎貝爾個人的悲劇,也是命運對她的嘲弄,但如果不是她個性這麼執抝,「仕女圖」恐怕就要淪為鴛鴦蝴蝶派的消遣讀物了。

伊莎貝爾不是個受害者(victim),命運雖然作弄她,但她可以規避卻不規避,自己選擇了自己的路,這使她浮現出一種悲劇英雄的色澤,擺脫了弱女子的傳統形象。詹姆士雖沒有明說,但書中處處充斥著「聰明誤」的主題。伊莎貝爾嫁錯了人,她卻認為「一個女人犯了這種錯誤,唯一的補救方法是—接受事實,傻事做一次儘夠了,尤其注定要傻到底的事,再犯一次不見得能錦上添花。」(見第四十章)她的好友杭麗艾德問起她的婚姻,她坦白承認:「我不能公開我所犯的錯,我覺得很不體面,我寧可死了也不能承認。」(見第四十七章)

伊莎貝爾本質上是個中規中矩的人,只不過,她要在那個有限的框框裡面,享受最大的自由。在第七章裡有一段到道姨媽要她一同上樓去,因為夜深了不宜單獨和男士相處,她順從了,達契太太原以為她「很獨立」,這下也吃了一驚,伊莎貝爾順從的原因是:她要知道一個人不應該做些什麼事。

「以便妳好去做它?」達契太太問。

「以便我好去選擇要不要做。」伊莎貝爾答道。

伊莎貝爾追求的自由是「選擇」的自由,她曾說:「我不想庸碌,我希望能選擇我的命運,了解人世間的事,不是別人按照社會習俗,認為適合我知道才來告訴我的那種。」

詹姆士在她身邊安排了左右兩大護花使者,一個是英國貴族,一個是美國實業家,她並不懷疑這兩個男人對她的愛,她是怕。她真正去愛的,是歐士夢,一個冒牌的閒雲野鶴,按照社會習俗,她絕對應該選擇渥博頓勳爵,他了解她,欣賞她,也願意給她自由,但她對他沒有愛情,有的只是一種虛榮。杭麗艾德極力主張伊莎貝爾應該嫁給辜武,辜武當然是一往情深的,但主要的原因是,他是美國人。杭麗艾德希望她嫁本國人,「以免被歐洲人同化。」

歐士夢娶伊莎貝爾的理由很簡單,她有錢,但有錢的女人多的是,不一定非伊莎貝爾不可,然而他仰慕她,「因為她是他所見過,最有想像力的女人」,一個想像力豐富的–女人,慿自己單方面的理想對事實做判斷,做人生最重大的抉擇(此乃作者在序文裡所謂的presumption,事實推斷,臆測或自以為是。)如果大家都認為她應該立志為錢結婚,才可以相得益彰,她則要大聲反駁你:「我要自由自在地遵循自己的真感情!」結果她嫁給一個最沒有感情的人,她在文化曾經高度輝煌過的羅馬居住,其實如同身處廢墟,心裡卻一片死灰,在這樣的環境裡發現了自己,她必為此而受折磨,命運嘲弄她,我們則為她感到心疼。

婚姻變成悲劇,起源於那裡頭充斥著背叛。他刻意隱藏自己,使她看錯了他,而她何嘗不曾掩飾真正的自我,把他給騙了呢?雙方都覺得對方背叛,背叛之起,是因為兩個人都被聰明所誤。

伊莎貝爾婚姻不幸,她的結局完全出乎瑞夫的意料之外,他儼然是她的影子舵手,一舉扭轉了她的航向,他父親曾問他:「你能從中獲得什麼好處?」瑞夫答道:「能滿足我想像力的需求。」又是想像力,瑞夫的「如意算盤」打錯了,他父親早說過,「我不認為我懂你的心,…這似乎是入人於罪的。」

老達契鼓勵過瑞夫娶伊莎貝爾為妻,他說:「你有大好的方便之門。」瑞夫說:「這是天大的遺憾我竟不能踏進去。」伊莎貝爾嫁後,瑞夫抱病來到羅馬「看」他暗中導演過的戲,由於歐士夢的關係,他進不去伊莎貝爾的家,她瞞著她的不幸,不讓他知道真相,身體與感情都被隔離,使他的生命更顯得荒謬,這時候他連「觀察者」都做不到了。

人生對他是一場戲,他買了票就要值回票價,但由於他無望的愛,誤了伊莎貝爾的一生,臨終前,瑞夫慨歎:「唉,妳這叫什麼成全我呀!」伊莎貝爾說:「你給了我一切,而我又怎麼回報你啊!」瑞夫說:「妳想要親自見識人生,但未蒙允許,妳因這願望而受罰。」伊莎貝爾說:「啊沒錯,我受到處罰。」兩人之間有無窮的遺憾,這又是聰明所誤。

 
在達契太太口中,一個全歐洲最聰明的女人-媚珥夫人,也難逃聰明反被聰明誤的下場。和伊莎貝爾初次見面時,她就對伊莎貝爾說,她有很大的野心,指的是,若能回到伊莎貝爾的年紀,一定可以把日子過的更好。

她說:「如果我們從內心找不到年輕,不妨往外求。」像伊莎貝爾這樣年輕,後來又莫名其妙變有錢了的女孩子,自然更可以大加利用了。媚珥夫人的性格像個謎,你永遠弄不清她要的是什麼,歐士夢這麼說她:「妳的生活就是妳的野心。」

促成了歐士夢和伊莎貝爾的婚姻,對她並沒有好處,所有的人都看清她的手段之後,她說她要回美國去,達契太太一聽這消息便道:「到美國?她一定做了見不得人的事!」一個在歐洲流浪久了,別人都忘記她出身何處的人,回到出生之地,並不是落葉歸根,而是被放逐,失去歐洲亮麗的表演舞台,去到素有清教徒嚴苛傳統的新英格蘭(我們有理由相信,她應該和詹姆士另一部小說「歐洲人」裡的尤姬一樣,是去波士頓或者去紐約,她自己原就是出身於布魯克林。)對她而言,這不啻是一種懲罰。

圍繞著這幾個主要角色(抱歉,詹姆士自己說,除了伊莎貝爾知外,別無主角)週遭的,有幾個次要人物,雖不具備舉足輕重的地位,卻肩負著某種任務。簡密尼伯爵夫人,歐士夢的姊姊,在社交圈是個聲名狼藉的女人,謊話連篇,媚珥夫人算準了她的話沒有人會信,所以也不擔心自己有把柄落在她手裡,誰會料到,盼喜的身世是由她嘴裡洩漏給伊莎貝爾的。媚珥夫人把簡密尼伯爵夫人看成希臘神話裡的卡珊卓(Cassandra),空有預言的本事,但沒有人會信她的話。伊莎貝爾信了,媚珥夫人又一次失算。

老達契雖同意修改遺囑,但也表示這會「入人於罪」,果然一語成見讖,伊莎貝爾終究受到命運的「懲罰」。杭麗艾德反對伊莎貝爾繼承遺產,伊莎貝爾問道:「妳真的相信遺產會害了我?」杭麗艾德說:「我希望它不會毀了妳,但它確實會為妳帶來危險性,…意外之財會使妳被一小撮自私而無心肝的人包圍,他們最喜歡妳不食人間煙火。」又是個女預言家,不過你要是當著杭麗艾德的面這麼稱呼她,她一定會瞪起她那雙,彷彿不用帶子綁緊隨時會蹦出來的大眼睛,駁斥你「胡說八道」!(這句話是筆者自作聰明,但不一定謬誤。)

詹姆士善於嘲諷,他在序文裡承認,在杭麗艾德這個角色上操弄得有點收不了手,她是出了名的愛「捍衛美利堅合眾國」,一下輪船就說對英國人的印象並不好,但是她最後卻嫁給了英國人班林先生,伊莎貝爾在身心俱疲的情況下,聽到這個喜訊都忍不住要笑。有文評家說,伊莎貝爾是書中的讀者,看來詹姆士連我們這群書外的讀者也不放過,一定要在讀者身上試一試他那「誤」字訣的法力。

最後還有一個最不起眼的人物也一併介紹,他是渥博頓勳爵的弟弟,早年是個摔角力士,後來當起教區的牧師,聽說沒事兒還會在家裡把僕人摔個仰八叉,伊莎貝爾想不通這個俗人怎麼給予俗人精神上的慰藉?不但伊莎貝爾不知道,連我們也一頭「霧」水,這種出人意表的安排,也算是詹姆士「誤」字訣的運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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