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共分三小節027.028.029.)

(027)

她把信放進口袋,收起不安的神色,向訪客露出微笑表示歡迎,這麼冷靜連自己都略感吃驚。

渥博頓勳爵道:「他們跟我說妳在這兒,客廳一個人影兒也沒有,而我來只是要見妳,所以我乾脆出來了。」

「我正要進去,」伊莎貝爾站起來,一時間,她希望他不要在她身邊坐下來才好。

「請別走,這兒比較涼快,今天天氣好,我從洛克雷騎馬來的。」

他露出異常友善又愉快的笑容,整個人彷彿有六月天和煦的薰風圍繞著他,渾身散發著貴族人家所具有的貴氣,伊莎貝爾第一次就是被這種氣質所吸引的。

「那麼,我們就走吧。」伊莎貝爾道。

她不得不疑心渥博頓勳爵來可有什麼意圖,旣想逃避,又好奇想知道究竟。那意圖在她幻想中也曾靈光一閃,使她心生警惕,這是我們知道的。然而警惕之中也還有別的成分,不完全都是令她不愉快的。

渥博頓勳爵向她「示愛」使她又高興又害怕,有好幾天的時間她著實分析了一番,好把高興的成分從痛苦的成分中抽出來獨享。有的讀者也許會認為,這女孩子既不知好歹又挑剔得厲害,如果這指責屬實的話,挑剔即表示考慮極其慎重,倒是可以彌補她凡事莽莽撞撞的缺點。

聽說渥博頓勳爵是地方上所謂的財主,她並不急於相信人家為她而傾倒,這個事實所衍生的問題比她知道的答案還多。她震懾於他的「赫赫名聲」,也花心思審思這名位是怎麼繼承來的。我大膽提出一項她自視奇高的證據,我得說,能被一位權貴子弟相中,她有的時候會認為,那是一種侵犯,幾乎就形同侮辱,真是到了令她為難的地步。

她從來不曾認得權貴人士,照這種定義,她生命中沒有權貴出現,在故鄉美國也可能連一個貴族都沒有。

她認為一個人優秀不優秀主要取決於本性和智能-有君子的素養,高尚的談吐,這是每個人都會喜歡的。她自己也是受矚目的人-想來不禁得意,而迄今她所能想像到的優秀人士的樣子,大部分都是道德的形象-至於甚麼才是道德的形象,那就要看,他們能不能取悅她高尚的靈魂。

渥博頓勳爵的身影在她面前越現越大,越來越清晰,然而他的品行和財勢卻不能用這麼簡單的尺度來衡量,需要另設一種評鑑標準-依她那易於率性遽下定論的脾氣,她實在懶得麻煩。

從來沒有一個人敢-可以這麼說-像他這樣對自己露骨表示,她感覺這個有社會地位,有政治地位的土財主正在打她的主意,想把她帶到他的上流社會,和他一起過令人眼紅的生活。而她的直覺理智地告訴她,應該拒絕,耳邊悄悄有一個聲音在娓娓地說服她:她原就有自己的天地和生活方式;這聲音又說-卻是正反兩面俱全,互相矛盾-女孩子遇到像這樣的男人而不嫁,簡直錯失良機,採取他的觀念過他那個階級的日子,應該是很愜意的;又說:可是那種生活酬酢多,時時刻刻都要打起精神對付,即使只不過是一些瑣碎無聊的繁文縟節,也是很累人的。

更有甚者,最近有一位美國來的年輕人,什麼背景也沒有,但他有他的個性,她對他所植在心中的深刻印象,她即使想抵賴也沒有用,那封揣在口袋裡的信就足以證明正好相反。

我還要再冒昧地說,請不要取笑這位阿爾伯尼來的純真少女,人家英國貴族都還沒有開口,她就已經在考慮要不要答應,而且還信心滿滿地,認為自己大致可以處理得更好。她是個非常自信的人,即使她因聰明卻做了蠢事,那些嚴厲責怪她的人日後也會感到心平氣和才是,他們會發現,她過不久只因做錯了一件事,付出代價,之後就變得一直都很聰明,看在這分上她犯的錯庶幾也值得同情了。

只要伊莎貝爾提出來,散步,坐坐或做別的事情,渥博頓勳爵似乎都樂於奉陪,以他一向特別受人欣賞的態度,表現他的社交禮儀,讓她放心。然而他卻無法控制情緒,陪她走了一會兒,除了不自然的笑,一句話也沒有,偷偷瞄她,又不想讓她知道,表情很是尷尬。

是的,沒錯-我們曾經提過這件事,現在不妨重述一遍-英國人是世界上最浪漫的民族,勇於向傳統挑戰,渥博頓勳爵如今就要親作示範了。這件事表面上看無足借鏡,不但令他的朋友大驚失色,絕大部分還會生氣不滿。

走在他身邊草地上的女孩子來自彼岸一個奇怪的國家,那個國家他知之甚詳,至於她,其家世,社會背景,則迷迷糊糊,只曉得普普通通而已,而這點竟是他最有把握,也最不重要的事。

雅澈小姐既無恆產也無那種足供男子驕其朋儕的美貌,他算算自己和她相處只得二十六個小時,他也心裡有數,人家會怎麼說他:一個一意孤行的男人,以至於任憑一般門當戶對的成親機會失之交臂,正如另外那佔人口數一半,下結論更快的女人可以格外歷歷指證的,這是他的報應。

舉凡這些指責他都細細設想過,然後一一拋諸腦後,與其擔心這些,不如開心地在衣襟插朵玫瑰求愛去。一個男人大半生都能輕而易舉受朋友尊敬,而事到臨頭又能不把激怒朋友視為糗事,堅持自己的理想,這才是幸福。

伊莎貝爾察覺他心神不屬,於是說道:「我希望你一路騎來很愉快。」

「專程來這兒,不為別的,自然是愉快的。」

「你很喜歡花園山莊嗎?」女孩子問道,她越來越確定,他是衝著她,有備而來的。打定主意,如果他遲疑不決,就不去撩撥他;如果他有所表示,則要保持冷靜和理智。她忽然想到,這事要是早幾個禮拜發生,她會視之為非常羅曼蒂克:在英國鄉間老屋的花園前面,有一位「偉大的」(她如此想像)貴族正在向一位年輕女孩求愛,細看這位小姐,卻發現和自己長得十分相像。即使她現在千真萬確是這一幕劇的女主角,她還是可以若無其事地旁觀下去。

「我不喜歡花園山莊,」他答道,「我喜歡的是妳。」

「你才剛剛認識我,沒有資格這樣說,而且我不相信你說真的。」

伊莎貝爾的話非常矯情,因為她知道他說的是真心話,是他進貢的讚美,她也完全心領神會,也因此,他所說出來的話一般凡夫俗子聽了一定會感到受寵若驚,不僅如此,渥博頓勳爵是個心裡有那意思,嘴裡才會說出來的人,這點她早已有所認識,除了這點之外,如果她還需要別的東西來證明他的誠意,那麼聽聽他答話的語氣也可以放心了。

「一個人有沒有資格,不是由時間來衡量的,雅澈小姐,而是由感覺本身來衡量,就算我再等三個月也一樣,不會比今天更有資格說這個話。當然,我沒有見過妳幾次,可是我們初次見面那一刻我就對妳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然後愛上妳,一點也沒有浪費時間。像小說上寫的,對妳一見鍾情,我現在才明白,那不是一派胡言,我以後會對小說另眼相待。住在這裡的那兩天,我弄清楚了,我不知道妳是不是猜到我的心意,不過,我的確盡全力在留意妳-我指的是精神上的留神,不是行動-妳說的每一句話,妳做的每一件事,都沒有放過。那天妳來洛克雷的時候-或者說得更正確一點,妳走的時候-我百分之百確定了。然而我還是決定考慮一下,仔仔細細再問過自己,我問自己,這些日子,我什麼事都沒做,只問自己。這種事我不會搞錯的,我是個明辨是非的人,我不會輕易動感情,一旦動了情,那就此生不渝,雅澈小姐,此生不渝啊!」

渥博頓勳爵反覆說著「此生不渝」,聲調,是無比親切,輕柔而悅耳,伊莎貝爾從來沒聽過,他的眼睛散發著熱情的光芒,那光芒過濾了狂熱,衝動和謬愛-所有感情上虛偽的雜質之後,變得穩定平靜,如燭火在無風處燃燒著。他一面說,兩人不約而同地越走越慢,終於停下來,他握住她的手。

「喔,渥博頓勳爵,你一點都還不了解我!」伊莎貝爾輕輕地說,也輕輕地抽回她的手。

 

 Elsa說:

渥博頓勳爵向伊莎貝爾示愛,說得很露骨:「我不會輕易動感情,一旦動了情,那就此生不渝,雅澈小姐,此生不渝啊!」

伊莎貝爾卻認為,能被權貴子弟相中,是一種侵犯,幾乎就形同侮辱,作者認為這是她自視甚高的證據,又預下結論:「她因聰明卻做了蠢事,那些嚴厲責怪她的人日後也會感到心平氣和才是,他們會發現,她過不久只因做錯了一件事,付出代價,之後就變得一直都很聰明,看在這分上她犯的錯庶幾也值得同情了。」

伊莎貝爾太自信,又太喜歡自己,不一定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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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asahu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